2011年底时我读到《玻璃球游戏》,之前已经接触过一些黑塞的作品,大概有3,4部长篇和一部中短篇小说集,很是喜欢,但没料到的是,《玻璃球游戏》能给我带来那么巨大的精神震撼,毫不夸张地说,读《玻璃球游戏》以及读完之后的几个星期中,精神恍惚仿佛已出世,步入了一种从未体验过、之后也再未重复过的境界中,这个境界在几个星期后渐渐消失了,但两年后再回想起来,仍被《玻璃球游戏》巨大的精神力量所折服,这两年尽管有过数次冲动,却从未再翻开过这本书,可能是自己把这本作品看的太重太特殊以至于总觉得没有达到再次阅读的最佳状态
越是深入文学这个领域,对《玻璃球游戏》的惊愕和崇敬反而越甚,越觉出这部作品和黑塞的绝无仅有,我找不出任何一部其他作品可以与其相提并论,如此简单、复杂和深刻,如此纯粹和直白,我再找不出任何一部其他的伟大作品能够像《玻璃球游戏》这样缺少苦难和扭曲——这样和谐完满,如果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在一条路上走到了尽头,那么《玻璃球游戏》就是在完全不同的另一条路上走到了另一个尽头,而且这条路上几乎只有黑塞一个人!解决问题本与文学相悖,黑塞却是独一无二的、够得上“伟大”二字的“解决问题”的作家,而《玻璃球游戏》是其文学生涯和任何生涯的总结,黑塞用一生,从《德米安》、《悉达多》一路走到了《玻璃球游戏》,当他走到这里时,路也就走完了
在两年前那特殊的几个星期中,写了一小半《玻璃球游戏》的书评(前4点),一个月后出了那种特殊状态再想补全时,发现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了,当时狗尾续貂又写了大纲式的第5点到第10点,我在知乎上暂且全部贴上,其实不为回答问题和分享,只是今天突然想起了这部作品,回答写给自己,希望在一两年之内,能够重读《玻璃球游戏》,补全或者重写这篇书评
1.圣化之路
“圣化”在书里明确出现是在音乐大师死之前和克乃西特会面时克乃西特形容他所用,何意?——即得道,即抵达彼岸,即精神达到完满,即一种宗教性的升华
《玻》中,至少有这么六位圣人:竹林老人,音乐大师,克乃西特,老呼风唤雨大师,忏悔者狄恩和瑜伽大师(尽管书中未写且克是其弟子,我却不认为约可布斯神父可以入圣)
若有些无聊和极不严谨的排个座次的话,瑜伽大师毫无疑问应为最高,然后是音乐大师,竹林老人(竹老过于神秘只可凭推测),狄恩,呼风唤雨/克乃西特,最后两位似可相互调换,为何?凭完满程度,且前四人(至少是前三人)是在生中,平静中入圣,后两位是因死亡和牺牲所带来的巨大契机而入圣
表面看,六人圣化之路各有形式上不同,形式分别是东方哲学(或称儒释道?),音乐,玻璃球游戏(也可说不是),感悟自然,基督教和瑜伽,从实质上来看,亦有差异
2. WALK/DIG/EXPANCLUDE ;向内/向外 ; 入世/出世 ;阴/阳
我们应探索,求知,冥思还是冒险?究竟何为意义?又以何意义为大?扩大我们生活的可能性有无意义?还是应鉴真,抽象,提炼我们的所知向更深处转化?WALK?or DIG?
我们应向内还是向外求索?
众生和外部世界于我有无意义?它们是不是幻相?我们应该渐离世界之嘈杂,还是入到其中?
若心中无限,哪种都可成道,这只是你的选择,就像克乃西特在成为玻璃球大师之后一次想到竹林老人不禁迷茫,但这是没有用的,这是他的路,不是你的路,按陈嘉映的说法,这是他的黑熊,而不是你的失学儿童,这条路进入了他的生活范畴、为他所选择、因他所是而到他脚下
但若心无内外便无分别,那为什么克乃西特一直要逃离和判出卡斯塔里?若心中不设界限,到不到外面的世界又有什么区别?答:知行合一,并不是说知需要行,你若完全知便无需行,但形式与内容是不可分离的,“想”到外面去但未去,和心理和行动上上真正地到外面去是有距离的,而实际上书中克乃西特一旦开始写辞呈,便已经完成了转变,一旦上路,就已走完了路
以出世之心入世,贤者隐入市井,如此最好
或,以哲思之心靠体力为生最好
或,求索不得而扩大生活的可能性为最好(和《纽约三部曲》中第二部中失踪作家所为何其相像!)
至于expanclude,是我自己编的词,超越了WALK和DIG之争,先不表
3.克乃西特其人
圣人不一定是完人,倒不如说是“真人”,克乃西特在圣化之前,却是一位完人,他有着完美的人格,非同一般的悟性,超乎常人的智力,一种向上的正面的心性,魔鬼般的魅力和吸引力(这方面简直让我想起阿廖沙和基地中的夫铭),强大的行动力,健康的体魄和生命活力,孩童般的纯洁心性,某种程度上,克乃西特就是黑塞笔下的哲人王,他即是理想人选
克乃西特无心权势却在卡斯塔里一路顺利抵达权力巅峰,这是否因为运气?我认为黑塞明明白白的表达了:并非如此,你可以说,这是克乃西特的命运 ,但是我更愿意说,这是他应得的和因其人而发生的结果
克乃西特之死
我也有所疑惑,黑塞安排了这么一出,是否是技法上或者结构上的需要?克乃西特是否必须要死?是否应该死?克乃西特之死是否是书中人物未经外力自我发展出来的结果?
我的答案是:克乃西特不是必须死,圣化也并不是一定伴随着死亡,但克乃西特之死完全符合其内在逻辑——即克乃西特可以死,而在艺术上来说,克乃西特之死使《玻》达到了一个更好的层面,也是一个极好的处理,因为克乃西特虽然可以活,但是已无必要书写之后的事情,黑塞在克乃西特身上想说的已经说完,而死亡是一个最好的颇反常理的戏剧性的伪悲剧结局,所以和《一个自行发完病毒的病例》中不同,《病》中主人公可以死,应该死,也必须死,而克乃西特我认为只是可以死和应该死
但克乃西特之死并非悲剧性,克乃西特也绝非一个悲剧人物,若用黑塞全书提到数次的阴阳来说,克乃西特在湖中达到了阴阳融合——身体和生命体征的由阳转阴,而精神却由阴转阳乃至可以说其意志在熊熊燃烧!这一段读起来真是蕴涵了巨大的力量,此刻身体之至阴和内在之至阳合而为一,克并非是苦苦追寻一生而在终于找到道路时讽刺性的死去,他是在身体游向彼岸的同时精神超脱了此岸,请注意一个细节,即铁托是向前游着游着回头一看不见了老师,克乃西特并非渐渐下沉,而是从有到无的意境
4.玻璃球游戏以及玻璃球游戏团体卡斯塔里
玻璃球游戏并非游戏,它是针对人类先有知识,思想,象征的再组合和挖掘,若在皮亚杰的话语体系下说,就是对高度抽象的逻辑思维进行具体形象的操作,最终达致类似于宗教仪式般的神圣性和美学效果,进而使参与者和观看者精神得到凝练和升华
类比的话,玻璃球游戏和音乐、数学血亲最为相近(黑塞显然也是如此认为),这个相近在于,三者都是自我生长的,人们首先创造一套高度抽象乃至几近不可还原的符号系统,之后无须(虽有可能)加入新的符号,便会生出无穷多的意象,它们并不像物理、生物、化学一样依靠新的在物理世界中对客体的发现而添加折射出的新符号,你也可以说,在创造出规则和符号之始,玻璃球游戏就拓展出了无垠的土地,之后人们只是在发现,而不是发明
至于卡斯塔里,显然带有黑塞的乌托邦构想,我认为,这里体现了黑塞对世界发展走向的悲观看法,即——众生堕落已无法避免,所能做的,只有创立出一个精神(说“知识”并不恰当,“文化”略好)贵族团体,我对这种悲观深深赞同,当今的问题并非中国的问题,而是全世界,并非经济,政治,科学,甚至并非文化和艺术的问题,也非当今的问题,而是早已深植于人类社会的命运之中,我们在泰坦尼克上,即便发现了预见了冰山,也已无法避免,即便在1000公里以外看见,也只有避开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只存在于群体的消解之中(我说其可能的含义类似于期待神使降临于世),但泰坦尼克已经庞大坚固到无法摧毁,上面的船客也都相溶成无差别的血肉之泥,因而这是不可能的,前方是一面冰墙而非冰山,避无可避
黑塞高明之处,在于他不但知道这样的乌托邦是不可行的,也认为它是不可取的,黑塞不只一次借书中人之口说:“卡斯塔里的出现基于一种偶然,只有非常巧合幸运的环境能给予这样一个机遇,让卡斯塔里得以创建”(非作者原话),这是非常清晰的,在玻璃球游戏的世界里,卡斯塔里—世俗世界是如此泾渭分明,以致卡斯塔里根本就无法实现其难度极大的“统治”,卡斯塔里不能参与政治军事,一旦参与它便不是卡斯塔里,但问题是世人不但没有能力进入卡斯塔里,他们也没有意愿进入卡斯塔里,他们在摆脱了末世危机之后,终将不再需要卡斯塔里,因为卡斯塔里从一建成就摇摇欲坠,在设想之初便已成为了历史
卡斯塔里也是不可取的,这个不可取并不是绝对的而是相对的,对前往终极的人来说,卡斯塔里只是一个驿站,就如克乃西特一样,但对于整个群体来说,卡斯塔里是可以想象的,最好的未来愿景,甚至可以说,未来最好的形式,就是人类分成一个个小卡斯塔里式的群体(理想社会必须足够小以限制制度力量的大),它的不可取罪责不在于自身,而是对于终极来说,一切群体都是虚妄,个人要想获得超越,必须摆脱一切群体,必须抛弃你的身份,不管这个群体是不是足够好,哪怕好到了像卡斯塔里一样
玻璃球游戏让我惊讶的一点就是,他的视角少见的微微转向了群体,那么,如果有的话,人类获得拯救的那一丝光亮在何方?——
5.黑塞的教育观
个体的,东方的,师徒式的,顿悟的教育
6.无性以及男性沙文
玻璃球游戏中,完全没有性描写,没有性冲动,极其罕见的作品,即便对于黑塞来说
女人被排除在外,全书只有一个有名字的女性,还是很不重要的角色,黑塞定是认为,女人是与永恒和伟大无缘的
7.玛雅!玛雅!
这是一个似无新意的简单的故事,但我认为,这是一种对读者可能的误读的戏弄和警告,不但钱财,权力,女人是玛雅,知识,历史,群体的命运,也皆是玛雅
8.expanclude
瑜伽大师是至高者,他扩大自我,直至囊括了外界,这是东方式的修行的共通的道路——内化
9.最后一部长篇
玻璃球游戏中,固然有痛苦,但那是角色的痛苦,不是黑塞的,黑塞展现出了一种令人诧异的精神的高度和谐,他似乎已经不需要去探求什么,他已经没有了疑惑,他的写作动机变成了想告诉你一些你不知道的东西,而这样的人,就已经没法再写小说了,他把想告诉人们的话一次性说完,如同托尔斯泰晚年一样,只不过黑塞的笃定和托尔斯泰的笃定是两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