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第147期 / 总第1014期
虫 子
文_莫小谈
我刚到这座城市时没工作，寄住在七里营村。
房东是位大姐，也许是受到彼时“格子铺”的启发，她把自家楼搭建成一个大通间，然后隔成数间小屋，还分别为它们取上好听的名字：格言、格训、格物、格调等等不一，陡然提升了整栋楼的品位。
我的邻居叫山柴，一见面就热情地和我打招呼，说：“嗨，哥们儿，欢迎入住‘格楼’。”一句话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
当时，因为工作没着落，我曾过了一段无头苍蝇般的生活。最后，还是在山柴的举荐下，我才在一家生物科研公司谋了份兼职。面试的路上，我说上大学时我读的是计算机专业，压根与生物毫无瓜葛。山柴笑道：“记住，社会才是大学，工作与专业无关。”
当我们走进“新纽大厦”1103室时，却发现里面早已来了三四位兼职者。经理过来为我们作岗前培训，他着重介绍了公司攻克的“黄粉虫养殖技术”和他们的远景发展规划，随后一人发一套白大褂，再分配一个工位，就算正式上岗了。
我心虚，说：“经理，我不会。”
经理看了看我，又扭头望着山柴，冷冷地问：“山柴，他不会？”
“会，会，经理，他会。”山柴忙跑过来打圆场。
“我真不会。”经理走后，我小声对山柴说。
“你会。”山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穿上白大褂你不会？坐在工位上你不会？闭上一只眼睛看显微镜你不会？聚精会神地观察器皿中的溶液你不会？你会，你全都会。”
我恍然大悟，原来所谓的兼职就是演戏，我们的戏份是扮演工作中的技术员，供一拨儿又一拨儿的加盟商观看。为了将戏演好，我还专门跑到网吧去查资料，如《黄粉虫大肚病的病理特性与预防》《幼虫的黄金72小时护理刍议》等。但最终，这些知识没有一次派上用场——压根儿就没人问过我任何问题。
我未免有些失望。
直至找到新工作，我一共在那里做过13次兼职，收入780块钱。这些钱一部分流向房东大姐的腰包，另一部分则换成我与山柴的食物。山柴应该是那里的常客，我曾一度认为他会以此为业，“算是一门营生吧，不能称为职业。”山柴为自己开脱。
没办法。山柴说，每次结完工资后他都会发誓再也不来这个鬼地方了，但肚子一饿，他就又不自觉地走进“新纽大厦”，甚至期盼着更多的加盟商前来参观。
有一次，我和山柴在夜市喝啤酒，他第一次向我讲起了他的家庭。山柴说他的父亲是一位养蜂人，成年累月过着漂泊的生活。“养蜂人是另一群吉卜赛人，他们追逐春天，一生只有行走与停泊，以花而行，以花而栖，漂泊四海。”
“总得有一个家吧？”我说。
“漂泊的人到了哪里，哪里就是家。”山柴仰脖灌下一大杯啤酒，接着又说，“好像到了哪里，哪里又不是家。”山柴的情绪被酒精浇得异常低落。
接下来山柴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他说，一个养蜂人的儿子，在读大学时第一次请假的理由居然是回家搬家，教务处主任当然不批准，说你家搬个家还要请假，那张红生家的床调个方向要不要请假？王红梅家装个水龙头要不要请假？真是莫名其妙。
“老师认为我请假的理由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山柴喝醉了，呜呜噜噜地说了一大堆难懂的话。他说
那时通信不发达，他那年历尽千辛万苦才找到父亲的新居点。
沿途，他问过跑运输的车夫，问过走街串户的货郎，问过从异乡返家的打工仔，总之见人就问：“你看见过一个佝偻着腰的养蜂人吗？走路跛脚但声如洪钟。”最终，等找到父亲时暑假已不剩几天了。
“恨不恨那位主任？”我问。
“现在不恨了。”他答。
山柴说，在寻找父亲的途中，他看到过一群蚂蚁啃食了一只垂死的蜈蚣，还看到过一条长虫活吐了一条幼蛇，也看到
过螳螂捕杀黄雀、蛆虫分解山鸡。他将这些讲给父亲听，父亲不以为然，说万物各有各的命数，不足为奇，有的虫子天生是猎手，有的虫子天生是食物，有的虫子天生就是工具，比如蜜蜂，它就是人类的工具，一生不停地采蜜传粉，但最终只是寄宿人间，随养蜂人一起奔波。
“蜜蜂寄生在蜂箱，蜂蛹寄生在蜂巢。”山柴说，这是父亲的原话。父亲还说，人也一样，百年之后都会像虫子一样归于大地。
“其实，父亲的认知也有局限。”山柴说，“何必等到百年以后，‘格楼’里的你我，都是蜗居在巢穴里的虫子。”山柴烂醉如泥。
第二天酒醒后，山柴依旧到“新纽大厦”上班，而我再也没有回到那里做过兼职。后来，我公考上岸，返回原籍上班，慢慢地就与山柴失去了联系。
前些时，我出差来到这座城市，路过“新纽大厦”时还特意去了一趟1103室，那里却早已人去楼空。我又鬼使神差地赶到七里营，不出所料，这里也已高楼林立，旧貌换新颜。
在“七里·新居”小区门口，我巧遇了房东大姐，叙旧中向她打听山柴的下落，她紧蹙眉头苦想半晌，问：“山柴？他住过我家？”
“你的老租客，怎么忘了？”
“没印象，真的没有一丁点儿印象。”房东大姐说。
九月同题《孤岛》
截稿日期：2023年9月25日
作者简介
莫小谈，80后，作品散见《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山西文学》等刊，有作品上榜中国小说学会“中国年度好小说”，曾获《小小说选刊》优秀作品奖，出版小小说集《一个人的梦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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