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0月19日,在合肥一位70岁的老教授身穿一件已经褪色到泛白的中山装,盖着国旗离世了。
这一夜大雨倾盆,这一夜安徽大学的师生注定彻夜难眠,因为从今以后,校园里再也看不见一位头发蓬乱、黝黑瘦小却眼里发光的老教授,餐厅里再也看不见一顿饭只吃1.5元,只喝免费稀饭的“抠”老头,这个世间失去一位为了人民翻山越岭送上门传授知识的实干家。
这个“永远活在20世纪60年代的老教授”闭上了眼睛,至今安大的校园贴吧里都能看见一条帖子:安大有没有一听就让人落泪的记忆?有一条回复到:因为我是个教师,我当为人民服务。
这句话是何家庆在课堂上说的,他也是这么做的。
爱“你”像是爱生命
1949年,安徽安庆的小村里,何家庆出生了,即使是男孩依旧没能给这个一贫如洗的8口之家带来多久的欢乐,为了养家父亲除了种地,还兼职给人拉板车。常常忙到见不到人影,可家里的日子却没有丝毫改善。
因为贫困何家庆的求学生涯断断续续,有好心人资助他就回学校念几天书,没钱交学费他就辍学在家干农活,就在这样的波折中他硬是考上了安徽大学。
1972年,大学毕业的他留校任教。1976年在安大生物系任教4年,学校给他分配了房子,一室一厅25平,一家3口本应是温馨整洁的家,却让他安排成活脱脱的植物标本实验室。
妻子带着女儿睡卧室,他支了一个床铺睡客厅,本就不大的家放置了20000多份植物标本。
“这些都是他的命,谁动他跟谁急,连我家女儿都不能碰。”妻子似责怪似无奈地说道。
“这些都是非常珍惜的植物资源,放在学校实验室人来人往我怕不安全,每次上课要用到的我都带到学校去,同学们要想看拿到宿舍也可以,但是有一条,一定妥善保管。”何家庆说到。
好在学校得知后硬是收拾出一间实验室,只准备了一把钥匙,把它交给了何家庆,他才将标本搬到了实验室,家里才恢复家的模样。
在学校何家庆的博学多识让学生们赞叹,这个几乎每天只穿中山装老布鞋的瘦弱老头似乎和博学多识的老教授搭不上边,但做起学问来又无人能及,好像没有一种植物是他不认识的,上课时温声细语对每一株植物的属性都能娓娓道来。
为采集标本,只身赶赴大别山
随着教龄的增长,何家庆越发渴望了解更多的植物,将自己学到的知识切实地运用到实践中。
1984年,他只身赶赴有“植物宝库”之称的大别山区采集标本,当时的大别山区并未被开发还是一片深山野林,连附近的村民都不敢深入只敢在边缘打猎、砍柴。
何家庆不顾他人劝阻,为了这天他已经渴望许久了,他背着类似古代赴京赶考的木匣子进山了,山里的珍稀植物资源多到让他想要大喊。
但他忘了这里是与世隔绝的深山老林,不仅有植物还有动物,为摆脱狼群他不惜将自己御寒的衣服点燃将其吓退;为采集水中植物标本他遭遇山蚂蝗,双腿溃烂流血;被毒蛇、毒物攻击双腿失去知觉,他拖着残腿爬着采集草药用嘴嚼碎后敷在患处。
睡山洞、喝泉水、吃野果,即使饥肠辘辘也不杀生,一天他正趴在悬崖边采集一株细葶无柱兰花却被警察逮捕抓回派出所接受“审问”,原因是警察接到附近村民举报,怀疑他是进山打猎珍稀动物贩卖的无良商家,最终在学校的担保下,他才安全回家。
225天在丛林里行走,潮湿的环境让他满身遍布湿疹,关节炎也找上了他,头发、胡子长到看不清他的脸,衣服被树枝刮得满是口子。他似乎从不在乎自己有多狼狈。
225天时间步行12684公里,穿越鄂豫皖3省19个县市,登顶千米以上的山峰357座,采集了植物标本3117种号近万份,成为当时有史以来第一个全面考察大别山的人。
在山间行走有时会途经贫困山区,看着那里的人守着一座座宝藏似的大山却过着苦不堪言的日子,村里养牛的大爷放着山里上好的豆科植物不给牛吃,却还要为没钱买过冬的饲料而犯愁,他下定决心让科学走进大山,用知识带领村民富起来。
用实际行动带领村民致富
1990年6月,何家庆提出对大别山生物资源的开发意见得到了国家的重视,当地政府派他到绩溪县做副县长。
上任第一年,他穿着布鞋跑完所管辖的23个乡镇,走遍山间地头用自己所学知识采集植物标本1536件,第二年,他就写出了15万字的《绩溪县野生朱武资源开发》让村民知道,乡间地头里遍地的“野草”都是宝贝。
利用地形气候特点,他带领村民用科学的方法养蚕以增加经济收入,养蚕期间他比村民还要积极,每天紧盯工作进度,堂堂的副县长不坐办公室非要下乡,每天穿着中山装、劳动裤和布鞋比农民还要“质朴”,眼睛腿断了舍不得换用小竹条固定后继续用。
在绩溪县当副县长的850天他697天不在工位上,不是在贫困乡里转悠就是在下乡的路上,没有秘书、随从人员他一个瘦老头走得比谁都快。
1991年,养蚕试点县遭遇洪灾,他亲自下水抢救,桑蚕产量依然增加了28%,农户增加30万元的收入。
“发大水那一个月,他天天泡在水里,几乎没见过他上来过,他因此感染血吸虫病,这个病一直伴随他一生,直至生命结束都没有痊愈。”和他一起共事的同事说道。
洪灾过后对于组织上给他的1000元补助,他二话没说直接捐了。
他总说:我从贫困山区走出来的,我也是受人资助长大的,对于贫困山区的人民生活,我有一份责任,虽然我没有力挽狂澜之臂,但我还有一颗火热的心。
每天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得最多的就是如何带领村民致富,翻阅资料查找档案,他发现早在80年代日本一些山区开始种植魔芋,魔芋属于喜湿、喜阴耐贫瘠的天南星科魔芋属植物,种植技术低产量高,在食用、工业、医药等领域前景广阔且经济价值巨大。
他研究并亲自编写了18万字的《魔芋栽培技术》一书,深入到农民家中亲自普及相关知识,更是自费1000元从湖北引种,在当地31个试验点栽种了近500亩的魔芋苗。
当年就迎来大丰收,即使是最贫瘠的山头产量都能达到2000公斤,有些地区最高产量7000公斤,收益达到400万元,当地农民喜不自胜。
原本大家不看好这个“土里土气”的县长,现在他真正走进了大家的心里,有时候在村里巡查到了饭点,谁家做了好吃的都会叫他,他也没有架子端着碗和村民一起坐在门口闲话家常,没有人因为他是当官的高看他一眼,他也没有因为大家是农民而小瞧谁一下。
他设身处地为农民着想,让他在当地口碑很好,但他的心却没有停留,他在为他的下一次远行做着计划。
看着原本一贫如洗的绩溪县人民现在家家盖起了新房子,他知道他要走了,要到更需要他的地方去了。
1998年,他致力要到人民生活更加困苦的西南山区,将知识带到那里解救挣扎在贫困线上的农民,这个计划不是他脑子一热想到的,没有人知道为了西南他整整准备了10年时间。
1998年2月,他带走家里省吃俭用攒下的全部收入27720.8元和一份《国家八七扶贫攻坚计划贫困县名单》踏上了前往西南的征途,他没想过自己会遇到什么艰难险阻,他不在乎。
走之前他只给幼小的女儿留下一封信:
何禾吾儿: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家了,带着一只不太能听得见的耳朵和满身病痛,离开了你和妈妈。 此次之行我准备了10余年,我一直在寻找帮助西部贫困山区的途径。位卑未敢忘忧国,人类最易区别于其他生物的行为特征,就在于相互帮助…… 因为我是个教师,我当为人民服务…… 倘若不幸,这封信就算是我对你的最后交待。 你无论从事任何职业都要勤勤勉勉,努力向上,做个好公民。
49岁的何家庆带着满身病痛,踏上了自费扶持西南的路途,从安徽出发途径湖北、湖南、四川等地到达云南,有时坐车大部分时间都是徒步,见到山头他就想上,见到村寨他就要考察一番,有时晚上赶路遇到村子能有好心村民收留他一夜。
有时他只能躲在废弃的猪圈里、破旧的庙里、四处漏风顶上露天的老房子里凑合一夜,在山路上遇到土匪抢劫,扒光他的衣裳抢走他随身带的3000元钱,剩下的钱财他和标本放在一起侥幸免遭毒手。
为了省钱他连最便宜的饭菜也不敢买了,一天一顿饭有时只能乞讨,有一次饿急了他不惜向一户农家讨要猪食吃。
这样艰难的环境不曾动摇他的信心,他依旧一边赶路一边采集沿途植物标本,南方的丛林毒物比北方多得多,毒蛇更是防不胜防,有次为了采集一片苔藓标本他又被毒蛇咬中,当时没有感觉,直至双腿肿胀,意识逐渐模糊最终直接倒地不省人事,幸亏路过的放牛娃救了他一命。
养好病他继续赶路,为省钱他坐黑车,却因此被拐进黑厂干了一天苦力,本就瘦弱的他背了一天石头,背上的皮肤被磨到溃烂,动不动还要遭受鞭刑,或许是上天眷顾,当天夜里他竟然逃跑成功了。
衣衫褴褛的他好不容易到达云南,却因为蓬头垢面破衣烂衫被抓进收容所,经历一夜非人的待遇,他出示了介绍信才被放出。
饥饿没打倒他、恶劣的环境没让他退缩、恶霸劫匪山洪都没镇住他,一次次从鬼门关前擦身而过,他都没有退却,他心想势必要赶到西南。
但到了西南后,当地农民根本视他为无物,老祖宗几辈子都没种过魔芋,他却来到这里提倡种魔芋,没人理他。他像个跳梁小丑一般,带着无人赏识的无奈一点点打进村民的心里。
他开始联系当地政府开办讲座,不厌其烦地讲解魔芋能带领大家致富,一开始听众寥寥无几,慢慢地大家似乎也感兴趣了,听的人渐渐多起来。
有人听,何家庆讲得更卖劲了,但他知道讲得再多再好都不如实践一次,他开始说服村民种植魔芋,一户两户、一个村两个村直到几个寨子都开始种植魔芋,他才欣慰起来。
不同的地理位置和地形、土壤特点种植的结果也不完全一样,他开始根据不同的地区研究不同的魔芋种类,最终17种魔芋在西南地区广泛种植,向世界证明魔芋的故乡在中国,他因此还获得了“魔芋大王”的美称。
从自主传教求着村民来听课,到村民上门拜访求教,他从不藏着掖着次次都是倾囊相授,办过260多次演讲,指导农民超2万人,在57家魔芋加工厂当过技术顾问。
对于他对当地所作的贡献,国家奖励了他10万元,当时他自己早已身无分文了,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将10万元捐给当地用于留守儿童的发展。
1998年12月,他实现了自己当初的诺言,将魔芋带到西南带领贫困户致富,离家300多个日夜,他也有点想家了,想永远支持他的妻子,想着可爱的女儿,他开始返程了。
从家出发时有55公斤的何家庆,返程时只剩下40公斤,他将自己的技术和知识留在了西南,将自己的一腔热血留给了百姓,村民们舍不得他,送了他一程又一程,最后在他的坚持下村民们被“赶”了回去。
当时从家里拿的所有积蓄早已花光,坐不了火车、大巴,就连黑车他都坐不起了。
为了回家这位帮助过无数人的教授,放弃自己的气节一路行乞,有时有好心的老乡会让他上车送他一程,有时善良的婆婆会给他一个杂粮馒头,就这样一路走一路乞讨地回家了。
305天妻子没见过丈夫,女儿没见过父亲。在女儿何禾的记忆里:“我小时候父亲总是会出远门,妈妈告诉我爸爸是去工作了,我总是不信,因为他每次回来都像个“野人”浑身脏兮兮的。小时候我不愿意亲近他,直到长大了了解了他的为人他的做法后,觉得我应该为了自己的父亲感到骄傲,他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2016年,67岁的何家庆退休回老家,他看到家乡安庆有种植栝楼的但因为缺乏相关知识,产量不高,投入大收入却少得可怜。
栝楼药食同源,营养价值高,经济价值也很高,但当地村民根本不知道如何使其经济最大化,只知道炒菜、炒瓜子吃。
何家庆了解完情况后,又开始了自己的“自费扶持栝楼产业”征程,他联系当地农业办的工作人员,让其带他参观种植基地和加工厂,对种植人员义务普及育种和防治病虫害等知识。
对种植户手把手帮助,光照、水量、农药、湿度等等亲历亲为在实践中让农民切身学习,经过他的宣传和指导,栝楼植株病虫害明显减少,结果率也比之前明显增多,当地农业办给其4000元奖励,被他拒绝。
“我就是农民出身,现在当教授也是个农民教授,帮助乡亲怎么能收钱呢?”他坦然一笑地拒绝了。
天天泡在地里,给农民传授知识,有时对方可能是大字都不识一个的文盲,他依然能够滔滔不绝,尽量用最朴实的家乡话让老乡一听就懂。
他走了,还挂念着他的栝楼
2019年7月,在调研的路上他倒下了,被同行的人紧急送往医院后,被告知已是癌症晚期,躺在病床上的何家庆没有悲伤只是感慨:“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不知道今年的栝楼收成好不好,我怕是看不到喽。”
妻子安慰到;“老何,医生让你多休息,别看了睡会吧。”
何家庆望着不知何时变得苍老的妻子,放下手中的笔记握着妻子的手说:“这辈子,我对得起国家,对得起学生却唯独对不起你啊,我常年不在家还经常把积蓄都用在实验上,你辛苦了,下辈子啊,千万别再遇到我了。”
妻子眼含热泪摇摇头:“这辈子,我从不后悔嫁给你,老何,我知道你是个心怀百姓的人,跟着你我从来没觉得苦,只是经常担心你,你一走都是大半年,担心你在外面风吹日晒、挨饿受冻,每次见你平安回来我就知足了。”
女儿也已经长大,了解了父亲的做法和精神,她从前总觉得父亲邋里邋遢得很丢人,得知真相后她羞愧难当,发誓以后的日子里要向父亲学习。
何家庆最后的日子里几乎全靠营养针续命,病房里经常一屋子人,有在他的帮助下越过越好的农民,有他带出来的学生,有曾经共事的同事,大家都眼圈红红地看着病床上瘦弱不堪,眼窝深陷,皮肤粗糙黝黑的老人,大家都舍不得他。
清醒的时候他托老伴叫来医生,签署了眼角膜捐献手术同意书:“现在癌细胞扩散了,身上的其他器官都没用了,就剩两只眼角膜了,能帮助一个人算一个。”
2019年10月19日,何家庆在合肥去世,享年79岁,天降大雨仿佛也在表达着自己的哀思。
10月24日,何家庆捐献的两只眼角膜成功让两个山村少年重见光明。
他走后妻子收拾他的遗物,放出了一本厚厚的笔记本,里面夹着皱巴巴的烟盒纸,上面写着:“1955年9月编入街小学许维实老师班,许老师送旧胶鞋一双,练习薄四本,学费全免。”
“1956 年6月许老师班,学费全免,送旧胶鞋二双,洋袜子一双,练习薄三本。”
“7日,不知名同学送来棉裤一条。”
“1966年元月,送助学金7元8角。”
“本月十日张爱坤同学的母亲送来蓝单裤一条,短裤两条……”
这些是父亲记录的从小给予过他帮助的人名和物资,因为从小得到过资助,所以长大后他从不在意自己过得好不好,能吃饱穿暖就行,多余的钱财全部捐献出去。
父亲从小教育他:别人给我一抔土,我要换他一座山,他一直是这么做的,他也做到了......
又是一年栝楼丰收季,当地的农民表示:“可惜啊,何教授走了,今年的栝楼又丰收了,不然好好炒一盘给他尝尝多好。”
如今,何教授走了,他的精神永不熄灭,女儿以及学生们受他的影响,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继续做着为国为民的事,我想何教授看到了一定很欣慰吧。
参考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