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魔术经济”,让河南宝丰县赵庄镇大黄村不再如旧。
魔术演艺作为营生手段,大黄村全年经济总收入约15亿元,农民人均收入从9年前的6000多元跃增到3万多元。
2006年,宝丰县被中国杂技家协会命名为全国唯一的“中国魔术之乡”。
马欢欢演出团的魔术师正在进行商品销售前的魔术表演预热。
如果没有魔术,今天的大黄村会是河南中西部一个种小麦的普通村庄,村里的年轻人也会四散在全国各大城市打工……
然而一切因为“魔术经济”不再如旧——如今大黄村全年经济总收入约15亿元,农民人均收入从9年前的6000多元跃增到3万多元。
魔术演艺作为营生手段,对大黄村而言并不算新鲜事。在距离河南省会郑州100多公里的平顶山市宝丰县,几乎村村如此:“农忙种地,农闲外出表演魔术”成就了当地著名的“宝丰文化现象”。根据当地政府资料,2005年宝丰县登记在册的演出团体多达632个,其中演职人员1.1万人。当年全县演艺收入就已达到1亿多元,占农民总收入的70%。2006年,宝丰县被中国杂技家协会命名为全国唯一的“中国魔术之乡”。
河南省宝丰县第六届魔术文化节,魔术师在表演节目《梦幻之夜》。
但大黄村与众不同。自2009年原魔术团团长马豹子回村担任党支部书记后,大黄村的魔术从相对单一的文化演艺转变为多元产业融合,从少数能人先富转变为村民共同富裕,从一种生存手段转变为村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身为全国人大代表的马豹子认为,这种依靠文化发展的成功模式具有可复制性。“今年两会后,我不知道见了多少来取经的政府官员。我们村的变化就像是变扑克牌一样,太快了。”
5月22日是宝丰县召开全国魔术大会的日子,今年的大会将在大黄村召开。尽管,大黄村并非宝丰魔术的发源地。
“马豹子吃了豹子胆”
距离农历新年还有一个多月,马欢欢的魔术演艺车队启程回乡。从最后演出地——浙江安吉山区开出,整整一天后,看到赵庄镇公路上“中国魔术之乡”的牌子时,车里的人都探出头,面露喜色地张望。
其实,“中国魔术之乡”的牌子有两块。除了赵庄镇公路上的一块,另一块在大黄村正门,不过是加了“大黄”二字。相比作为宝丰魔术发源地的赵庄镇周营村,赵庄镇大黄村只能算是“晚辈”。
到家后,没等吃上一碗热乎的烩面,马欢欢的第一件事,就是向村支书马豹子短信报到。这是近年来村里几十支魔术演艺团的不成文规矩。
大黄村门口所立牌子
马豹子记得,“中国魔术之乡大黄”这块牌匾刚造时,镇里、县里的干部有异议,觉得“马豹子吃了豹子胆,把整个宝丰县的牌子搬到村里”。
但马豹子不以为意。让大黄村成为名副其实的“中国魔术之乡”,正是他的乡村改造实验计划。
实验第一步,就是用演出转型来解决生存问题——带着泥土味的农民原创文化,在市场规律之中难免经历磕绊。面对近年来传统农民魔术的市场萎缩,马豹子萌生了变门票经济为产业经济的想法,“以演艺为抓手,不卖门票卖产品”。产品主要是从厂家拿货的价廉物美的小家电和日用品。马欢欢带的团正是马豹子眼里“基本合格”的转型团之一。
“回来了就聚聚吧。”马欢欢一收到马豹子的通知,立即开着自己的白色商务车往村里的演艺中心赶。
为什么众人服气马豹子?
在担任村支书之前,马豹子是当地赫赫有名的农民魔术团团长。1991年,年仅19岁的他卖了家里的猪,拿着本金组建魔术团外出表演,一演就是18年。他自称魔术演技二流,但带团致富能力一流。队伍最壮大时,团员有223位。
在赵庄镇政府组织编撰的《赵庄魔术志》里,没有对于马豹子表演魔术的任何记录,但可看到“村民马豹子靠魔术发家后,投资150万元,兴建宝丰以北最大的建材市场。魔术艺人致富不忘乡里……”
马豹子是早在上世纪90年代就难得拥有小轿车的生意人。和小轿车一样有名的是他致富后每年春节给老人送棉衣,还造小学、修桥。
全国人大代表、河南省平顶山市宝丰县大黄村党支部书记马豹子做客人民网。
2009年,镇上老领导看到赵庄这几年魔术行业不温不火,打算请马豹子回大黄村竞选村支书。
马豹子起初犹豫,打趣问镇里:“一个月发多少工资?”
老领导回马豹子:“你出去带团,挣再多钱充其量也就是魔术团团长。但你要是把大黄村搞起来了,人家就都得敬你三分。”
马豹子被说服了,撸起袖子回村干。他脾气急,心里藏不住事儿,喜欢把目标写在所有人能看到的地方。在村里一条主干道的一侧,他立下牌子——“乡亲不富誓不休”。
这几年,马豹子兼任赵庄镇魔术小微企业协会会长,也是每年春节前周边几个乡镇魔术团年会的组织者和主持人。每年腊月廿八,年会在大黄村新建的演艺中心举办,400位团长自发参会。
马欢欢难忘2013年的年会。那一年,许多刚入门的魔术团颗粒无收。会上经历了十多分钟的沉默后,有团长提出自己的草头班子难以办下演出许可证,马豹子就帮忙联系工商局;也有不少团提出需要增加商品进货量,马豹子又帮忙联系银行贷款。
按照惯例,年会结束后,一年里赚得最好的10位团长主动报名,每人拿出2000元请客,400人全在村里的饭堂吃。马欢欢也常在请客队伍里,不过今年他不是赚得最多的那一批,“轮不上请了”。
在马欢欢眼里,马豹子是魔术师中的另类,就像是大黄村也成了农村中的另类:这里大路宽阔、商铺林立、路灯密集,还有一个仿佛城市中心广场的圆形广场,立着十几尊魔术师雕塑和刻着“魔力”的大石;村里的农田,这两年已基本土地流转到外面的花卉苗圃公司,村民只做生意不种地……
今年春节前,又多了一件新鲜事:代表农民兄弟登上央视春晚舞台的宝丰县商酒务镇水牛里村魔术师丁德龙,回宝丰定居了。
决定源于去年一次回宝丰县城,丁德龙开车下了高速,忽然有些迷路——眼前的一切,比他记忆中整洁繁荣许多。
丁德龙那次回家前问了自己一个问题:如果一直在外演魔术,即使演得家喻户晓,对于老家的人来说又有什么帮助?
他带着十几套演出服和道具,把车从郑州开到宝丰。他要开启的是不同于马豹子的另一场实验——解开“宝丰魔术未来的演出形式究竟该往哪里去”的答案。
农民的表演到底值多少钱?
今年两会,马豹子记忆深刻的是很多代表都带了名片,但他没有。他扯着中气十足的嗓门,自我介绍:我是来自魔术之乡的河南宝丰马豹子,我们那儿出农民魔术师……
他说起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亲眼目睹的盛况:县里会魔术的农民就像候鸟一样,农闲时乘火车、坐汽车去大都市、小集镇,进场面宏伟的体育馆,也进偏远县城搭棚子。
可是,在“我们农民的表演到底值多少钱”这个问题上,马豹子当年其实心里没底。
2000年初,他带团到深圳的体育馆演出,谈妥场地后商议票价。“50元还是30元一张?”马豹子试探性开价。
场地方大跌眼镜:“你说多少?188元至少!我们的明星场次都是399元起的。”
马豹子从未谈过这么高的价格,生怕太贵没人看。最后价格定在60元。
那晚演出收入达十几万元。马豹子狂喜,却被沮丧的场地负责人浇了一盆凉水:“你们这一场,赚得是真少。我从来没有亏得那么大。”
马豹子嘀咕着:“农民种1斤粮食,才赚3毛钱。好家伙,你还说我赚得少?!”
相比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越来越多的宝丰农民选择走出家门谋生,就连大黄村村口因魔术表演而兴起的音响销售店,在最辉煌时每家单体店一年销售额不亚于河南一个地级市音响的销售总额……
但困局很快来临。随着互联网和电视魔术综艺节目的流行,外出带团的团长们发现魔术表演越来越不叫座。在海报上标明“港澳大明星”等夸大宣传的团队,不在少数,更有团体甚至在表演中加入低俗内容。
于是,“魔术表演+小商品销售”的转型在马豹子倡导下成为主流模式。最大的转变就是观众不再需要花钱买票看魔术。
然而,马豹子渐有困惑:他生怕自己把魔术“丢了”。
马豹子(右二)和村小孩子在一起
4月15日晚,记者从大黄村赶赴湖南长沙黄兴镇马欢欢当日的演出和销售场所,愈发感受到这种困惑。
“好消息,今晚19点,在村口幼儿园有一场大型魔术表演,特邀上海魔术大师、川剧表演艺术家、东北二人转演员表演节目……”有近30年舞台经验的魔术演员徐军志,在演出前的常规任务是开着装有喇叭的商务车在村里转几圈。
马欢欢20多人的表演团在3个村庄同时开演,均以魔术表演开场。30多分钟的表演后,主持人上台推销商品,大到煤气灶、小到削皮器,现场销售时间达1小时多。此时的徐军志换上一套更像推销员的西服,再次登台帮忙主持人传递商品。
已经很少有人再叫马欢欢“马团长”,大家叫他“马总”。马欢欢也很少上台演魔术了,他在台下带头鼓掌带人气。偶尔有人叫一声“马团长”,他心里会一阵激动。
“这两年收成很不错。”早已不再种地的马欢欢,聊起收入,依旧习惯说“收成”。
不过,在外表演20多年的王献坡前几年亲眼见过一些做小商品销售的魔术演员因为基本功不扎实,遭遇观众喝倒彩“下去,下去!”
“不能全怪他们。农民魔术师学魔术的平台有限,也无法获得最先进的道具。”王献坡也回村了,在大黄村村口的商品一条街开了“献坡魔术工作室”,专门经营魔术道具以及教授魔术技巧。
王献坡在自己的工作室表演魔术
工作室入不敷出,他放平心态,买了一辆不到10万元的小车,平时演出就自己开车去。记者和他在工作室守了一下午,只有一位替孩子买小道具的父亲进店。10元的道具,王献坡却仔细教了10分钟的用法。
2000年初,王献坡曾与村里几位老魔术师一起办了魔术培训班,3个月,传授包括魔术表演、形体、声乐等综合性演艺内容,学费2000元。第一届好不容易招到二三十人,但心不在焉的年轻人,只要能生疏走完魔术流程就不愿听了。魔术班后来招生不满而流产。王献坡明白,改变与生存有关:以前卖门票时,魔术是立身之本;而今,魔术只是噱头。
工作室的货架中间正上方,55岁的王献坡把自己“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赵庄魔术代表性传承人”的奖牌端正放着。他至今仍心心念念招个热爱魔术的关门弟子。
演员和观众都对魔术有着敬畏
眼下,“带徒弟、组建演出团队”也是丁德龙回到宝丰筹办大型魔术剧的头等大事。凭其影响力,实际上全国不少魔术演员都会慕名而来,可他还是倾向于找本地人演原汁原味的“宝丰魔术”。
26岁的赵孟月是本地一名舞蹈学校的培训老师,她曾为丁德龙做魔术助手。丁德龙告诉她:会表演的魔术师很多,但是会一边跳舞一边表演魔术的却几乎没有。
赵孟月在三四年前创作出一套含有大量舞蹈动作的魔术《花海传奇》,在国内和省内知名魔术比赛上都是佼佼者。
丁德龙扑克牌表演
在宝丰县,以师带徒、子承父业、以团代培是维持至今的魔术技艺传承之路。丁德龙和他的父亲丁发生就是父子师徒——丁发生是当地德高望重的魔术师,他曾带着还未成名的儿子特地去北京看大卫·科波菲尔的现场表演。在丁德龙渐为世人所知后,丁发生一直在幕后为他做魔术道具直至去世。
现今,在宝丰县重大演出活动中,以前在后台常和王献坡打照面的丁发生成了丁德龙。
王献坡的魔术道具较为经典简练;80后丁德龙的演出道具则繁复精致,婀娜美女、曼妙音乐、具科技感的景观设计几乎成为“标配”。
王献坡表演时会穿上那套穿了十多年的燕尾服,领口处镶着大块金边;丁德龙的出场行头,一般是几套从国外和国内一线城市定制的修身西服。
无论风格新旧,二人如今都是坚守宝丰的魔术传承人。
在马豹子看来,王献坡这位宝丰魔术传承人的使命才刚开始。2013年,马豹子在村委会附近建起一片小别墅,特地给王献坡留了一幢距离村委会最近的小楼,极力说服王献坡搬进小楼。
每年回来的魔术团团长,这几年一遍遍和马豹子倾诉:豹子呀,你把村里搞得那么好,我们也不愿在外面漂泊了,想回村办事业。
自马豹子2009年回村,他一面推动魔术团转型,一面在村里创建汇集众多实体店铺的小商品批发集散市场。不少在外奔忙多年的村民有了回乡创业的渠道。马欢欢的父亲马伟,去年结束带团,回村和人合伙批发销售健步鞋。
2013年,马豹子看准农村图书市场的空白,联系各地大型出版社,成立农村图书批发市场。去年图书批发市场销售额约4.5亿元,销售量约5000万册。记者采访大黄村图书批发市场的商贩时发现,绝大多数人都曾在魔术团谋生。
然而,共同富裕之后的问题,回到原点——目前宝丰县民间演艺团体已发展到1000多家,占全国民间演艺团体的近三分之一。而宝丰却缺少平台,供他们学习魔术、演绎魔术、传承魔术文化……
“先把村里的人气聚回来,以后打造魔术村的事就好办了。”马豹子说,未来两年他计划带着村里人发展以农民魔术表演为依托的观光农业。这段时间,他正琢磨着从江西运些竹子来村里建竹屋书吧;他还打算造“全中国最好的鲜花长廊”,种植薰衣草、玫瑰、向日葵……
对于丁德龙来说,一部具有全国乃至世界影响力的魔术舞台剧,是他在距大黄村10多公里的宝丰县城的魔术复兴实验场。
这部魔术剧的1.0版“回家过年——魔之秀”已在去年新年上演,一连十几场,县城近千人的演艺中心场场爆满。这十几场表演均售票,价格从几百元到几十元不等。
丁德龙打算在剧目演出成熟的基础上,和各地旅行社合作,用一部剧带动一座城,让宝丰的酒文化、汝瓷文化和观音文化进一步挖掘成为当地的旅游资源。
显然,这远非一朝一夕的工夫。
马豹子如今成了王献坡工作室的常客。他们坐着喝茶,回忆往事。
王献坡难忘他年轻时的一幕——上世纪80年代,他在魔术团里当学徒。一次到南方表演,他用牛皮纸做了粗糙的手指道具,但因为手法扎实,观众仍能看到手指数目在他手上的奇幻变化。有位中年男子在台下最前排,盯了一整天,直至第5轮表演就要结束,依旧没有离去。男子对着准备收工的王献坡惊叹:“我看了一整天,也没看懂机关。”
“那时演员和观众心里都对魔术有着敬畏。”王献坡慨叹。
马豹子的乡村改造实验有个愿景:待大黄村彻底变为人丁兴旺的魔术村时,他将在村口挂上一副对联——“不求赚钱多少,只求热热闹闹”,横批是“车水马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