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车仔
编辑|晏非
来源|新周刊
一晚8888元的“猪景房”，让浙江金华的熊猫猪猪两头乌国际牧场出了圈。据说媒体记者一开始只是跟着考察队来做农旅结合产业的报道，却无意间发现了猪景房的“爆点”。
吃过猪肉却没见过猪跑的中产后代，面对猪猪生活跃跃欲试。只要预订下这个房间，不仅可以沉浸式观看猪猪的生活，还可以获得猪猪乐园全年门票和一只宰杀好的年猪。
住进猪景房到底是什么感受？谁会来住这8888元一晚的酒店？
▲（被茶园和竹林包围的猪猪城堡。图源/熊猫猪猪两头乌国际牧场官方）
豪华养猪场与乐园、酒店、美食的结合，让人嗅到一丝赛博动物农场的意味。吃猪肉与观赏一只萌萌的猪，当这两件事被连接并呈现的时候，隐约的不安驱使我走进这座不可名状的猪猪乐园。
出圈之后，猪猪乐园里的两个猪景房开始对外开放，仅供游客免费参观。而我也只是在猪景房转了一圈。透过这个猪猪乐园，我发现，中国人与猪的复杂情感悉数尽现。
城堡里的猪生
走进位于金华市婺城区昌桥村的熊猫猪猪两头乌国际牧场，穿过两边都是高大绿植的主干道，眼前出现一座黑顶灰墙的欧式城堡建筑。整个园区占地1200亩，竹林和茶园环绕其间，到处是两头乌的IP形象。但真正的猪在哪儿？
当你进入城堡建筑便会发现，猪猪们原来就生活在园区的地下世界。在8888元/晚的猪景房的尽头，是一整面落地玻璃。这里不仅有绝佳的上帝视角，玻璃旁边还有舒服的沙发和浴缸。住客可以在猪景房的浴缸里泡着热水澡、喝着咖啡，欣赏透明落地窗外已然展开的猪猪众生图。
▲（猪景房的玄机就在那面玻璃窗。图源/熊猫猪猪两头乌国际牧场官方)
无论任何时候，猪猪们总是懒洋洋地躺在网格状的地上，一动不动。猪圈最里头，两只公猪忽然站起来，把前腿搭在隔栏上，左拱拱、右拱拱，不知道在窃窃私语些什么。有不少猪猪则时不时大幅度抽动着身体。带我游览猪猪乐园的总经理助理张凡意味深长地笑了，“（猪）正在做梦呢”。
▲（猪猪们大多数懒洋洋的。图源/刘车仔）
猪景房旁边是猪猪博物馆，位于猪舍斜上方。博物馆里有一条宽9米、长120米的欧式风格观猪玻璃长廊，长廊顶上是巴洛克风格古典大吊灯。
空间里循环播放着网络歌曲《猪之歌》，有前来游览的小朋友忍不住跟着哼了起来：“猪！你的肚子是那么鼓，一看就知道受不了生活的苦。猪！你的皮肤是那么白，上辈子一定投在了富贵人家。”
玻璃隔开了两个平行世界。玻璃窗那边的猪舍里，住着熊猫猪猪王国国王、群妃和他们的后代。整个猪舍被分为种猪舍、月子中心（产房）、猪猪幼儿园（保育舍）、育肥舍几个区域。
▲（种猪舍的介绍牌。图源/熊猫猪猪两头乌国际牧场官方)
首先看到的便是种猪舍。体格好的优良猪男士被挑选成为种猪，提供优良精子。而身体健康、母性好、乳房数量多（16个）的猪女士则成为种母猪。通过人工授精的方式，一只公猪可以让几十只母猪受孕。一旁的简介牌上，是颇以雄性为中心的措辞：“公猪的质量是后代猪仔质量的决定性因素。”
▲（母猪在等待受孕结果。图源/刘车仔）
在现代化农场，猪猪王国实行“一夫多妻”制，但实际上，猪国王和猪王后们分别住在不同的猪舍，永不相见。“实际上公猪还是蛮可怜的，它们连母猪都见不到，也看不见自己的孩子。”张凡说。
熊猫猪猪王国有自己的时令，公猪有固定的发情时间，隔壁的母猪也有固定的受孕时间。一切得以有条不紊地进行，全靠养猪场里三个主要负责人在电脑前的操控。
▲（猪猪的一切尽在饲养员掌控。图源/刘车仔）
待到三月怀胎之后，每只母猪会迎来14只左右的小猪仔。在牧场，母猪一胎产仔数量的最高纪录是28只。按照备孕以及生产所需时间来算，一只母猪每年会生2.3胎，一辈子可以生14胎，也就是将近200只小猪。
生产之后的母猪和新生的小猪，会生活在猪猪国际牧场的“五星级月子中心”。在这个冬有地暖、夏有空调的地方，母猪吃着月子餐，接受定期的月子检查。为了保证充足的奶水，母猪每天还要喝下20L水。懵懂的小猪则凭借自己的嗅觉，守住自己专属的那个乳头吸吮乳汁。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21天后，小猪们将被人工断奶。接下来的4—7天，母猪将被重新送回它的格子间，接受新一轮的人工受孕。小猪们则到了去猪猪幼儿园的时候。
▲（猪猪幼儿园。图源/刘车仔）
刚和母亲分离的小猪仔情感脆弱、容易生病，因此幼儿园里配备恒温（27℃）、恒湿（65%—75%）的条件，让它们与兄弟姐妹彼此熟悉，通过贴贴鼻孔交流的方式，渐渐摆脱恐惧。
在幼儿园待够80天之后，它们将进入猪猪王国最后一个环节——育肥舍。这是猪猪们生长最快的时期，猪猪的食物必须智能化精确配比，保证营养均衡。
它们平常吃得最多的是原粮，包括稻谷、玉米、大麦、胡萝卜、番薯、野菜等健康食品。除了三餐之外，它们还会吃点天然茶叶“减肥”；也会吃点酵素以及酒糟作为保健品，以促进其代谢，增进食欲。
一只小猪从出生到“出栏”，走过整个春夏秋冬，会长到150斤左右，这是普通养猪场的猪所不可及的——一只“普猪”最多只能呼吸三个月左右的空气。当然，熊猫猪猪国际牧场里的猪们各个身价不菲，价格大概是普通猪的五六倍左右。一只150斤左右的猪，价格达到6800元。
▲（熊猫猪猪博物馆里的猪肉模型。图源/熊猫猪猪两头乌国际牧场官方)
从二楼观猪长廊下来，张凡问我：“怎么样，没味道吧？”
我的确什么也没有闻到。饲养员们定时给猪洗澡，猪舍也总是保持干燥整洁，与我小时候见到的农村猪圈相差甚远。整个猪舍被花园和茶园围绕，飘着淡淡的植物香气，乐园还特意将咖啡厅、会议大厅都安排在猪舍楼上。
熊猫猪猪两头乌国际牧场的目标之一，就是改变人们对猪又脏又臭的印象，重写猪的故事，直到它们最终符合一种中产式的消费饮食观——一种不光要吃到猪肉、吃好猪肉、也要看到猪跑的绿色、可视化、可感知的需求，让“猪景房”应运而生。
整个牧场，目前只有两间堪称豪华的猪景房。最初，这个猪景房是给牧场VIP会员提供的“套餐服务”，里面包含住宿费、一只年猪（可全年分批次配送）、熊猫猪猪乐园的年卡。猪景房走红之后，他们决定把房间开放给游客免费参观。
▲（熊猫猪猪城堡一角。图源/刘车仔）
临近中午，张凡带着我和工作人员前往位于猪猪博物馆二楼的餐厅吃饭。在我的碗里，猪猪变成了梅菜扣肉、黑胡椒味热狗以及火腿丝。猪景房的消费形成了闭环。
两头乌，从失宠到被重新宠爱
在熊猫猪猪两头乌国际牧场里，我见到了这只头尾呈黑色、中间呈现粉白色的猪。因其毛色特点，它们有了“两头乌”的名字。“两头乌”又叫做金华猪，是浙江金华本地特有的土猪，是如今中华四大名贵土猪之一，身价不菲。
大约在1700年前，第一只野猪被金华东阳人捕获，逐渐驯养成家猪。与当下市场上大规模售卖的约克夏大白猪相比，两头乌体型小、肥瘦均匀。大约在明中期，它们成为制作金华火腿必备的原材料。与金华火腿的绑定，让两头乌始终自带高贵的基因。但在2000年左右，两头乌曾经濒临灭绝。最少的时候，存栏量甚至不到1000只。
▲（两头乌曾经濒临灭绝。图源/图虫创意）
生产火腿的金华，似乎对火腿这种食材并不热衷。在当地餐馆，你很难见到真正以火腿作为原料的特色菜。反倒是在距离金华几百公里外的北部长三角地区，许多精致菜肴诸如蜜汁火方、清蒸桂鱼、火丁甜豆、腌笃鲜等，都以金华火腿为点睛食材，但凡切大块蒸、煮、炒等吃法，都要遭人耻笑。
杭州往南的南方丘陵地带，土地被山脉切割得支离破碎。交通不便、物质匮乏，腌制腊干是为了保存食物不得已而为之的方法。
在以钱塘江为界限的浙江北部地区，土地平坦肥沃，水网密集，经济较为发达，人们的吃食也崇尚新鲜清淡。于是火腿被视为点缀珍品，比如鱼开花刀，把火腿薄片夹在鱼肉里，鱼的鲜与火腿的丰厚相互浸润。
金华火腿能从乡土农副产品演变为江浙人餐桌上的精致食材，与明清时期江浙文人的优雅口味密切相关。像李渔的《闲情偶寄》以及袁枚的《随园食单》，均提及金华火腿的出处与口味。文人阶层的口味讲究精细韵味，金华火腿的烹饪手法也离平民阶层越来越远，这决定了金华火腿市场只能走高端、少量路线。
▲（火腿在宋明清时期便是声名远扬的食材。图源/《显微镜下的大明》）
况且金华火腿只采用两头乌的后腿制作，两头乌养殖周期又长达一年以上，其经济价值远远比不上20世纪80年代以来进入中国的英国猪约克夏大白猪，于是养殖户们纷纷弃养。
可以说，目前全世界人们餐桌上的猪肉，多半是约克夏大白猪。它们白白胖胖，拥有天生的长肉体质，3个月就能长到250斤，平均长1斤肉只需要3斤的饲料。大白猪的大规模引进，解决了中国人吃肉、吃便宜肉的问题。2020年全年中国猪肉进口量达到439吨，进口种猪3万只。与此同时，包括横泾猪、项城猪在内的8个本地土猪种类灭绝。
2002年，随着金华火腿获批地理标志产品，2007年，金华火腿保护条例的行业标准建立。回过神来的浙江人发现，用于制作金华火腿的两头乌也处境堪忧。
但随着消费升级，人们不再满足于常规食材，更期待品尝到营养更加丰富、滋味更加浓厚的猪肉。此时，金华人在被养殖户放弃的两头乌身上，重新看到了商机。
▲（火腿炖新鲜排骨。图源/图虫创意）
2010年，与养猪打了一辈子交道的金华人沈建军注册了金华雄猫猪猪两头乌公司。回望他的事业升级路径，从乡村兽医起步，到研发生产饲料预混料、兽药、疫苗的动物保健公司，全都与猪息息相关。2017年，他创办的美保龙种猪场以欧式庄园风格为人瞩目，被称作“最美养猪场”，更成为此后熊猫猪猪两头乌国际牧场的雏形。
全世界畜牧业养殖存在的最大副作用就是水资源的污染，养殖动物产生的大量排泄物是污染的主要来源。总投资1.2亿元的美保龙种猪场，用了1000万元在环保设施建设、处理污水以及消除臭味。
▲（猪永远无法仰望星空？图源/熊猫猪猪两头乌国际牧场官方)
改变过去养猪场脏乱的形象，也是新一代养猪人对自己身份的重塑。一座欧式庄园，绿地环绕、人与猪和谐共处——8888元的猪景房的构想，便来源于此。
2021年，在金华市婺城区昌桥村良种厂的原地址上，熊猫猪猪乐园逐渐成型。一开始，这座牧场乐园，是面向B端展示熊猫猪猪品牌两头乌养殖的场景，为的是卖猪肉。没想到之后逐步出圈，猪又重新被捧上了神坛。
欢乐小猪村的13名演员
猪猪牧场的二号猪舍旁边，有个“欢乐小猪村”。在那里，13只猪的命运发生了奇妙的转折。作为牧场里欢乐小猪村的职业演员，它们的猪生与猪舍里的其他猪有着天壤之别。
我来到欢乐小猪村的时候，正好赶上《小猪赛跑》节目。哨声响起，4只与狗差不多大的小猪冲出闸门，冲进绿色跑道，拐了两个弯之后，最终冲向终点。
由于跑得太快，它们尖尖的耳朵往后翻起，远远看去，灵活英武，与我们印象中的猪相去甚远。而这正是沈建军想给大家树立的猪猪新形象——健康、聪明又干净。
▲（猪猪表演队的队员。图源/刘车仔）
95后女孩范范是欢乐小猪村猪猪表演队的教练，也是另外两名猪猪教练和13只小猪的负责人。去年来到这里之后，她开始从零组建猪猪表演队，13只小猪，是她从猪舍里挑选出来的。
什么样的小猪会被她挑中呢？
一般，范范会站在关猪长廊的玻璃前观察，看看哪些小猪会把尾巴立起来。“尾巴立起来代表它在思考”，这是之前韩国来的养猪技术人员教给她的经验。
猪把尾巴立着，“是它在观察环境，说明它对环境很敏感，注意力也集中”。范范告诉我，在训练项目的时候，小猪要是认真了，尾巴就会立起来；要是不想训练了，就会到处跑，晃悠晃悠尾巴。
被挑选出来的小猪，从此就远离猪舍，住进了三面玻璃的猪猪公主房。后面是猪猪生活的猪舍，前面则是猪猪表演才艺的舞台。
13只小猪，分为赛跑组、表演组和互动组。每天猪猪们大概会出来表演两次，每天工作加训练的时间为几个小时。天气不热的时候，互动组的小猪们就会负责出来和乐园的游客互动，小朋友们尤其喜欢猪猪。
▲（小猪在猪教练的指导下表演。图源/刘车仔）
和小猪朝夕相处，时间长了，范范对小猪们有了感情。2022年末新冠大规模爆发的时候，范范和小猪一起隔离在猪猪公主房里，每天晚上睡在猪猪的小毯子上，抱着小猪睡觉，她“体验了一把猪景房的生活”。
范范极其宠溺猪。外出以及表演训练的时候，除了原粮，猪猪们还能吃到最爱的甜食小饼干。猪喜欢拱青草和泥土，她就每天定时让小猪在草坪上玩耍、奔跑。
“如果一直把它们关着，我会很难受。看到它们脏兮兮我也会很难受。我养的猪肯定是开心快乐的猪，我不希望我的猪压抑。”
从被选中的那一刻开始，这些猪猪就从“肉”的身份里脱离。范范感慨“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它被挑选出来学技术，就免于变成猪肉粉”。
▲（享受洗澡的猪猪。图源/范范）
欢乐小猪村里，年纪最大的“小乌”已经快一岁了。它是熊猫猪猪乐园名副其实的“明星猪”，综艺《奔跑吧》在这里拍摄的时候，一群明星围着它转，“蔡徐坤还摸过它呢”。企业需要出去做活动的时候，小乌一般也需要到处出差。
但随着时间过去，小乌逐渐从可爱的小小猪模样，长成150斤的大猪。“只要它愿意干，我会一直留着它表演，不舒服也可以回去休息。”但是，范范察觉到它已经不再那么受小朋友欢迎了，甚至有小朋友开始害怕它。转眼间，小乌已经到了面临退休的时候。
小乌退休后会去哪儿？会走向屠宰场吗？我忍不住想到残酷的一幕。
但范范给小乌想好了养老的去处。“到时候，公司会有一个新的生态农场。那边不仅有猪，还有牦牛。去年甘孜州送来了一头牦牛，公司为此建一个牦牛馆，到时候跟牦牛做朋友去。”范范跟张凡商量着，“趁我不在的时候拉走就行”，她害怕舍不得。
▲（图源/熊猫猪猪两头乌国际牧场官方)
最后，猪猪公主房的表演终于正式开始。先出场的是小乌，它表演的是小猪踢球。小乌有点漫不经心，用鼻子分几次把球拱进了球门。第二个出场的是小橘子，它的项目是打保龄球，全部保龄球都被它撞倒了。
“猪猪好聪明！”看台上坐满的观众大声欢呼，小朋友们不住地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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