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 茫
1972年是曾节下乡插队的第四个年头。
之前，林彪爆炸了，田中角荣访华了，社会经济秩序似乎开始恢复了，同曾节于1969年1月一起到简阳县养马区壮溪公社插队的一百多个内江知青，通过招工、招生和征兵，像退潮一般离开农村，踏上各自的康庄大道，义无反顾地回城了。留在农村的寥寥几个，多是因为家庭出身问题，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需要在乡下继续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曾节慢慢泄气了，知道无论自己怎样挣表现，也不可能像其他同学一样幸运。曾节的父亲因历史问题在乡下供销社控制使用，母亲戴着地主帽子，是内江箭道坝街道监督劳动的现管分子。曾节幼时患过骨结核，治疗延误，胸肋发育受损，人送外号“僵腰杆”，个子又矮又瘦，快二十岁了，仍然挑不起粪桶，挣不到劳动力的工分。曾节刚上初中一年级就赶上“文化大革命”，书也没读几本，下乡几年更加荒废了，虽然戴着近视眼镜，文化水平却十分有限，写封短短的家信都要咬烂笔头，还错别字满篇。
前途在哪里？未来会怎样？曾节十分迷茫。
友 情
李乐军给曾节写信来了。
李乐军比曾节大两三岁，以前与曾节并不熟悉，连同学都算不上，只是朋友的亲戚。他是内江一个牙科医生的儿子，其时已从农村招入内江锻压厂，穿上劳动布工装，当上了行车司机。他博览群书，才华出众，会唱歌，会谱曲，会美术，会雕塑，是内江知青中的佼佼者，在曾节眼中，那是云端之上光芒耀眼的偶像级人物。李乐军偶然听到曾节在农村的困境，竟然写来热情洋溢的信，建议曾节多读书，尤其要多读农业科技方面的书籍，提高文化水平，提高在农村的生存能力。随后，他不断给曾节寄来书籍、资料，有时也寄点钱和粮票。
他是那个阶段给予曾节很多具体帮助的人，某种意义上，他影响了曾节的价值取向，改变了曾节的人生轨迹。可惜，天不假年，这个充满温情与善意的朋友，这个多才多艺的朋友，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就去世了。
珍 珠
珍珠，分淡水珍珠、海水珍珠和人工珍珠。它是在蚌壳等几种软体动物的外套膜中，围绕偶然侵入的异物逐层分泌真珠质而多年形成的。珍珠是名贵的装饰品，又是传统的中药药材，具有安神定惊、明目去翳、解毒生肌等功效。珍珠过去主产于东南水乡和沿海地区，在内地，难得有幸一见，人工养殖更是闻所未闻。
李乐军告诉曾节，简阳河东农村靠天吃饭，水库堰塘星罗棋布，是养殖珍珠的有利条件；简阳四季分明，无冰冻期，气候温度适合养殖。养殖珍珠，除了移植珍珠核的手术困难点，放养养殖非常简单，管理方便。尤其是珍珠的经济价值高，如果一亩水面养殖8000——10000个珍珠贝，每个珍珠贝种植10——20颗珍珠，3——4年下来，可以收获15万颗珍珠，足有30来公斤。根据他到医药公司和供销社农采站询价，药用珍珠最低价都是300多块钱一公斤，30公斤就有9000多块钱。一个生产队人口不到200，人均增加40多块钱的收入，那还不肥死！
为了表示支持，李乐军到他父亲工作的医院，偷了一套手术器械，托人给曾节送来。曾节打开军黄帆布器械套，里面亮哗哗排列着十几件不锈钢器械，固定在套扣上，刺眼夺目，一下子，曾节产生了强烈的崇高感，坚定了养殖珍珠的决心。
育 珠
第一步是抓河蚌。曾节赤着脚，背着背篼，顶着红火大太阳，在生产队周围到处摸找河蚌。贝壳坚硬锋利，容易划伤人们的脚，稻田里的河蚌都被大家拣出扔了，所以稻田里是很少的。曾节只到泥塘、河沟里去摸找。每天早出晚归，辛辛苦苦，总能有所收获。有时候在某个泥塘浅水湾，密密匝匝一摸就是十几二十个，曾节喜出望外，越摸越来劲，常常忘记了疲劳。后来，喜欢新奇的学生娃娃们也帮曾节抓河蚌，他们成群结队出没在河沟堰塘，乐此不疲，常常因此耽误了回家吃晚饭而受到父母责骂。那一段时间，一个公社的河蚌几乎被曾节捕获近尽。很快，曾节就坐拥了一千几百个河蚌。
第二步是移植珠核。曾节学习了书本的知识，根据蚌壳外表的环形条纹，选取出四五百只成年蚌，作为育珠母贝。用开口钳张开母贝蚌壳，在蚌壳伸缩肌附近楔上木楔固定，露出母贝的外套膜，以微创手术方式刺开外套膜，植入同步制备的细胞小片。每个育珠母贝一侧可植入8——10个珠核，两侧就有将近20个，正常情况下，若干年后可以长出20来颗珍珠。淘汰的老弱河蚌也还有用，切下它们的外套膜上皮组织，整理制备细胞小片，供育珠植入使用。
第三步是饲养。用手钻在河蚌蚌峰上钻一小孔，拴上钓鱼线，挂在竹竿上，固定悬垂在水面下50厘米左右即可，因为那里光照、温度适宜，浮游生物富集。塘里多养鱼虾，鱼虾的排泄物肥水，滋生浮游生物，河蚌捕获吸收浮游生物生长。
困 境
曾节醉心于养蚌育珠，长期不正常参加生产队出工，贫下中农议论纷纷，意见很大。队长忍耐了好长时间，终于找上门来批评他。曾节不接受批评，反而告诉队长，说自己的实验很快就可以成功。将来在队上的堰塘里大面积养殖珍珠，收入非常可观，比种棉花、红花之类作物强多了。队长气得青筋暴绽，哼哼着说，你肥猪还没养大一根呢，还珍珠。卵珠哟！
不过，曾节自己心里也在打鼓，养在堰塘里的育珠河蚌，几个月了，外套膜上仍然鼓着两排芝麻粒大的植入点，没有什么变化。写信给李乐军讨论，翻阅了手头的资料，曾节痛苦地意识到，本地河蚌分泌真珠质的能力很差，猴年马月也不一定能生产出珍珠来。
于是，曾节卖掉了一百斤做口粮的包谷，凑了三十多块钱，决定到江苏宜兴去，学习淡水珍珠养殖技术，引进分泌真珠质能力最强的三角帆贝。1972年7月，曾节逃票搭火车到重庆，从朝天门出发，一路分段搭货船沿江而下。这些货船，载砂石的居多；从汉口到黄石一段，还是搭的粪船，恶心泛呕两天两夜，一口饭吃不下，几番被船工笑话嘲弄。这段经历，永世难忘。辗转前行十多天，终于来到了宜兴县，找到太湖西北岸边一个叫河渎的村落。在河渎大队逗留了五天，学习了许多植入手术技术和育蚌育珠技术，参观了他们的养殖场和成品珍珠。当看到一簸箕一簸箕的珍珠，晶莹剔透，又大又圆，曾节热血贲张，仿佛看见将来自己也有这样丰收的成果，激动不已。最后，承蒙河渎老乡厚爱，曾节受赠了二十对三角帆成年蚌，满载而归。
兴冲冲地回到生产队，曾节惊愕地发现，养在堰塘里的几百只河蚌不翼而飞。学生娃娃悄悄告诉他，是队长派人捞起来扔了。当地笼统地把不务正业的人称为“二流子”，贫下中农群情汹汹，说曾节不好好出工干活，就是“二流子”，就不给他分粮食。还有人扬言，等公社办学习班时，再把他扭送公社进“学习班”收拾。曾节此前曾经蹲过公社的“一打三反学习班”，对其痛击皮肉、触及灵魂的功力深有体会，想想都会不寒而栗。
曾节想在农村这个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想做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却被贫下中农视为“二流子”。他苦恼至极，物质和精神两个层面都陷入困境。
漂 泊
曾节在生产队一般跟妇女们干活，挣附带劳动的工分。农村妇女的闲言杂语和尖刻势利，让人难受。粮食也不够吃。黄谷和包谷卖了一部分换钱花，余下的都吃光了，红苕在地里还没长大。曾节索性当起了货真价实的“二流子”，开始在县境内游荡，东到踏水桥，西到董家埂，北到久隆大山，南到猫猫寺。结交了很多朋友，接受了很多款待，也遭到一些白眼，受到一些奚落。
曾节的朋友戢琨玑，那时在平窝公社小学做代课教师。戢老师给曾节介绍了一个学生的大哥王定志。王定志在部队当过干部，有些文化，视野比较开阔。转业后担任红塔区石钟公社和平大队的支部书记。他听说了曾节的遭遇，约曾节见了面，详细了解了珍珠养殖的工艺和前景，立刻拍板，让曾节到他家生产队落户，由他安排曾节为生产队的农技员，专业负责珍珠养殖和其他农业生产技术。
曾节很快在和平八队安顿下来，一边在堰塘里繁育三角帆贝壳，积极筹备育蚌育珠，一边着手生产土化肥（5406细菌肥等）土农药（920植物生长素等）。
曾节回到壮溪公社去办户口迁移手续，人家卡住不办，理由是决不让地富子女逃脱监管之类，非常难听。王支书到区里开会，也曾请求红塔区知青办协助，知青办不同意，理由是红塔区不属于内江知青安置范围。王支书恨恨地说，不办了，没有户口，我们一样地按照知青的标准，分给你粮食。
曾节舒畅而忐忑地过了一年多没有户口的日子。
转 机
1973年春天，堰塘里的三角帆贝壳，已经繁殖出几千个小指甲盖大小的嫩贝。试制的920土农药，做了一些对比实验，比如青南瓜，涂拭过稀释药水的半面，比没有涂拭过的半面明显胀大许多。生产队里不光年轻人乐于追随，上了年纪的人也喜滋滋的，说，这是科学！王支书说，抓紧干，多搞点920，过一向棉花挂了果，争取能大面积喷洒。
秋天，几百个术后育珠蚌开始放养，繁育的优质三角帆贝长势良好。
有一天，王支书高兴地通知曾节，经过他不懈努力，简阳县知青办吴仲贤主任出面协调，养马区同意放人，红塔区同意接收了。他让曾节赶紧去办理户口迁移手续。养马区知青办主任张学明亲自陪曾节到壮溪公社办出户口迁出手续。红塔区知青办主任李志全也帮助完善了曾节知青身份的登记手续。
腊月间，石钟公社的知青负责人谢应祥，陪着简阳县文化馆的摄影师华灿辉老师，到了曾节所在的和平八队，要给珍珠养殖拍一组照片，说县里要召开知青科学种田积极分子代表大会，要办图片展览。曾节非常兴奋，不顾隆冬寒冷，脱光衣服跳进塘水里，摘下几个育珠蚌。然后，剖开蚌壳，取出几十颗珍珠。这些珍珠约摸有绿豆大小，颜色紫红杂驳，形状怪模怪样，与人们印象中的珍珠相去甚远。谢应祥半是向华灿辉解释半是安慰曾节说，这就是珍珠嘛，入药是没有问题的。华老师拍了照片，并且带走了装在小玻璃瓶里的几十颗珍珠。
第二年春天，曾节果然被通知到县上参加了知青积代会，结识了好些知青代表，比如擅长种果树养蜜蜂的胡维铁，比如杂交玉米能手张毓民。曾节还参观了知青图片展览，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头像被放大到一尺多大，配了介绍文字陈列其中，特别惬意。
会后，县知青办吴仲贤主任交给曾节和胡维铁一个任务，派他们到安岳县城厢公社铁二局知青点，传授交流科学种田的知识。这是一个光荣体面的任务，并且还享受机关干部的报销津贴标准。曾节和胡维铁在安岳县呆了十天，愉快圆满地完成了任务。
天 灾
1974年春旱，几十天没有像样的雨水下来。割完麦子油菜的田里没有一点水，土块裂缝如蛛网密布。生产队决定放堰塘水拌田插秧。曾节要保护育珠蚌，坚决不同意，和他的两个年轻伙伴，拿着锄头，三天三夜守在堰塘边，谁放水就同谁拼命。王支书急了，训斥曾节不懂事，以粮为纲不知道吗，几个蚌壳算个球，几百人没饭吃，后果好严重！
曾节眼睁睁看着塘水汹涌地从放水豁口奔流而下，挂在竹架上的育珠蚌露出水面，蚌壳隙开干渴的大嘴，在风中摇晃。曾节的眼泪夺眶而出。
夏末的一天，王支书安排曾节到大队小学做了代课教师。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曾节，简阳人，师范校退休教师，是一位博闻强识的学者型人物。喜欢读书写作，有作品散见于报刊杂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