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静林
曲曲弯弯的小路,从村子主干道斜出,一直延伸进大山深处。宽不足10米,只容得下一辆车顺利通行。摇下车窗伸出手,随便就能摘到橙子。一户果商一天时间,能从这里运出超过三万斤赣南脐橙,装满一辆九米六的大型货车,发往全国各地。
江西赣州瑞金市,进入了一年中最繁忙的采橙季节。
一株成年果树能产出80-100斤脐橙,算下来一亩地的产能约7000-10000斤。果园里有二十多位年纪不小的采果人,头戴草帽,穿着雨鞋。十一月的赣南山区,一到中午太阳依然很毒,果地泥土潮湿。他们拿一把摘果专用剪刀,刀柄粗壮,有刀头两三倍长,手脚很麻利,瞅准橙子与树枝的连接处,一刀下去不留一点树枝——这么做是为了防止运输过程中,树枝损伤橙皮。
一个摘果人一天能采一千多斤橙子,赣南脐橙大多种在山坡及山脚不算宽敞的谷地,汽车在几乎派不上用场,一根扁担两个塑料筐,刚离开树的橙子源源不断被挑到路边。
电动三轮车是田间最重要的交通工具。层层摞满十几筐,一辆车一千五百斤,装满就顺着山间小路开出去,送到村里大路旁边的仓库供人分拣装车。每隔十几分钟走一辆三轮车,来来回回络绎不绝。
中午,所有人都聚在果园不远处的一个小院里吃饭。院子支一张长条桌,摆着十几个大盆,装满了菜。墙边立着满满当当一木桶米饭。一切都是自助,人们径直拿了碗盛饭舀菜,站着没几分钟,就把饭菜扒拉进口。江西菜以咸辣闻名,下饭又足够刺激,辛苦摘果子一天,这是绝佳的精神氮泵。
这顿大锅饭由几位上了年纪的阿姨操刀,从十一月到来年过年前,整个采橙旺季天天如此,一位阿姨告诉我,她已经这样做了好多年饭,只要有人摘橙子就不中断。
整个冬季,脐橙就是赣南山区的头等大事。
江西的简称“赣”源于赣江。沿着几乎纵贯江西全境的赣江溯流而上,直抵其两大源头交汇处赣州。赣州是江西第一大城市,面积占江西近四分之一、人口占全省五分之一。“承南启北、呼东应西、南抚百越、北望中州”,赣州东接福建、南抵广东、西邻湖南,位于四省交汇之处,是“江西的南大门”。
赣州80%属于山地丘陵地貌,东有武夷山脉,南有九连山、大庾岭,西有罗霄山脉。重峦叠嶂构筑了赣州如画的美景。脐橙,是这幅山水画卷中最明艳的一抹亮色。
从赣州一路东南挺进,途径信丰县,这里是赣南脐橙的发源地。不过如今,赣南脐橙的主产区在大山更深处的安远县、寻乌县。从赣州城区驱车两个多小时到达安远县,一路山景,临近安远就能看到浓绿的山坡上,密密麻麻点缀橙色。安远到寻乌,也要一个多小时车程,高速路两旁橙林密度更高,只不过橙色见少,眼前是大片白色防虫布,斜挂在山坡上。
赣州种植柑橘类水果历史悠久。1500年前,南北朝刘敬业在《异苑》中记载:“南康有奚石山,有柑橘、橙、柚。”南康就是今天赣州一带。到北宋年间,柑、橘、橙、柚等果树已经蔚然成林。在清朝,赣南脐橙是下方官员进贡给朝廷的水果之一,深得乾隆皇帝喜爱。
不过,我们眼下吃到的赣南脐橙是外来品种。1917年,“赣南脐橙第一人”袁守根到湖南邵阳引种柑橘,回程前听说当地从美国引进了新品种“华盛顿脐橙”,但结果不好。袁守根带回赣州156株脐橙苗做培试,几年之后竟结出品质上佳的果子,到1977年供港售价要高于美国的“新奇士橙”。
那个时候还没有赣南脐橙的称号,人们都叫信丰脐橙。1979年,信丰开始把优良种株送往赣州各地种植,由此赣南脐橙的名号才被叫开。如今,赣南脐橙被列为中国国家地理标志保护产品,名列《中欧地理标志协定》之中。赣州年产脐橙达百万吨,占世界前三。
赣州简直就是为脐橙生长量身打造的地方。
赣州地处北纬24.35°- 32.36°之间,属于典型的亚热带湿润季风气候。春早、夏长、秋短、冬暖,光照充足、雨量充沛、无霜期长、雨热同季,9~11月昼夜温差大,有利于脐橙果实的糖分积累。在赣州当地,目前吃到的橙子已然很甜,不过果农告诉我们,冬至前后脐橙的糖分积累会达到峰值。
除了气候,当地的土壤环境更为重要。赣南山区以红土丘陵为主,土层深厚且疏松透气,还富含多种微量稀土元素。富硒土壤,能明显提高橙子的抗病性,减轻病害,添加叶片厚度,呼吸增强,光合作用增强,干物质积累增多。
特殊的土壤结构,让赣州成为中国的稀有金属之都,稀土资源占到全球储量的80%-90%,被称为“世界钨都”。剁椒在赣州遇到的顺风车司机就业于锂电池行业中,给新能源汽车供应动力电池。他是安远人,家里也种脐橙,这个季节,司机大哥的朋友圈全都是自家脐橙的广告。
赣州的冬天,是橙子味的。
在安远县,几乎家家户户种脐橙。
剁椒遇到的顺风车司机,家里种了一百多棵脐橙树,年产一万多斤。他在赣州市区上班,父母在家操持果园。司机大哥一个月回趟家,帮着侍弄果树,卖脐橙。他说,过去橙子销售主要靠线下,会有福建、广东的老板来安远收购。但若是按照收购价走,农户可得的利润并不多。据了解,赣南脐橙的收购价历史峰值能达到5元,此后价格有所下降,今年产量好价格稍低,每斤收购价在2.5元上下。
司机大哥决定自己卖。朋友圈几乎是果农最常用的销售渠道,在熟人圈子打广告,只要品质在线,往往复购率极高。对种植规模不算大的果农来说,这也是利润空间最高的渠道。
如今,司机大哥也开始探索更快捷的销售渠道,“平时每天看直播,县里也有越来越多农户做直播带货,我也打算在抖音电商试试。”
更早观察到渠道红利的人,则先人一步赚到了大钱,生意也越做越大。
「淘天然」品牌由三个八五后青年创办。现在他们位于寻乌县的脐橙工厂,平均每天能发出超过20-40万斤货,最近一段时间,仅在瑞金一块果园,连续三天发走接近4万斤脐橙。他们在线上的销售额达到了千万级。
华少、老胡和另一个合伙人,都是安远人。二十岁之前,他们就只身去广州闯荡,文化程度不算高,只能到处打零工。华少在工厂流水线做工人,老胡做过服装,卖过蛋糕。2015年三人都结束漂泊回乡创业,如今华少和老胡还成了连襟。
“回家之后更踏实,有一份自己喜欢的事业,家人孩子都在这边,比在外打工好很多。”剁椒在赣州遇到的做脐橙生意的年轻人,都从在外打工选择了回乡。
年轻时候在大城市做零工,挣得少也几乎存不下什么钱,华少揣着仅剩的五千块钱,拉来两个朋友,凑了一万五开启创业。回忆起来华少还露出一丝苦笑:“当时是真穷”,说着车开过安远县城最高端的小区,如今华少已经在这里买了房。
土生土长的安远人,做生意的起点自然是脐橙。老胡告诉剁椒,他们在一些私域平台后台,合作的分销商有上百个,但卖的不好,有些分销商好几天才能开一单。虽然脐橙相比很多水果耐保存,但终归是应季生鲜,对时效性要求很高。
2018年,当时赣州地区预报要下雪,极为罕见的寒冷天气,对脐橙生长很不利。老胡一家人着急到处找人摘橙子,但因为整个安远的农户都忙着自己家的果树,很难招到人,最终是通过很高溢价才请到工人。12月底天气很冷,下着雨,上山的路全是泥巴,“不顾一切也要赶在下雪前把橙子摘回来,”老胡说,这种经历不想再有第二次。
2019年,华少、老胡开始做抖音,当时还没有直播,随手发个摘橙子视频,挂个链接,流量高的吓人,“之前一天最多卖一百多单,而在抖音电商能翻好多倍。”销路打开,产品周转快起来,老胡他们就再也没2018年那么紧迫了。
去年双十一,华少他们仅用三天,就在抖音电商卖了300万元橙子,订单数量增长了10倍以上。
如今,华少、老胡的农产品生意做得很大,冬天主要卖脐橙,其他季节就卖全国各地的农产品,山西忻州的黑玉米、湖北的紫薯......明年,他们还准备去新疆选品,“全国除了东北和西北,我们已经跑遍了。”
不过老胡表示:“我们做其他产品,核心目标是给冬天的脐橙销售积累粉丝,做好流量积蓄。”
华少和老胡的公司,定位是农产品供应链企业,主要业务是给各类达人供货,今年之前也开自播。
「淘天然」目前合作的达人就有一百多个,一到脐橙销售旺季,还有源源不断的人来要货。从安远到寻乌的一个多小时车程里,华少的手机就没消停过,对话很简单,基本都一两分钟完事,电话那头报价报量,华少评估之后,不行就拒绝,能做就承诺稍后给报价单。坐在工厂办公室里的橙小妹也是这种状态,电话从一开始就没有停下过。
在寻乌的工厂里,晚上十点多,还有三个00后达人在带货直播。「打工姐妹」在抖音有6.8万粉丝,主要做农产品带货。赣南脐橙上市,她们把主要精力都放在赣州,华少他们是「打工姐妹」的供应商。整个十一月,三个达人就住在华少工厂里,白天跟着果农下地拍视频,晚上就在工厂直播。
从11月9日开始,每天能卖出上千件赣南脐橙,五斤、十斤装不等,半个多月就卖出十万斤脐橙。
在安远当地,还也有不少商家做着抖音电商直播带货。「橙小妹」就是其中之一。
橙小妹在安远县从果农手上承包了200亩地。她也是在外打工回乡创业,和老公一起开了公司。目前年销售额在千万级别。去年,橙小妹同样给抖音电商里的知名直播间供货,直播加上自营渠道,卖了八万多单。不过橙小妹的销售大头还在自播渠道,达播自播的比例是1:3。
做起直播第一年,橙小妹自己上播,不过强度过大,嗓子哑了人也累坏了。目前公司里有八个专职主播,整个公司围绕电商搭建起了三十几个人的常规团队。剁椒见到橙小妹是在工厂后的果园里,她会本人出镜,在田间地头拍摄视频,当时她正捧着一篮刚刚摘下的脐橙,喊着宣传口号。
在赣州探访时,我们几乎没有完整坐下来聊天的时间,所有商家都在不停打电话,对接摘果,应对前来询问供货的人。两天时间,我们只能在车上、果园里、机器轰鸣的工厂里,见缝插针地和商家聊天。
整个安远县、寻乌县,人们都在围绕脐橙运转。
赣州是客家文化的摇篮。赣州95%的人口有客家渊源,3.9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更是密布了600多座客家围屋。剁椒接触的所有脐橙果商都是客家人,当他们用家乡话交流时,作为北方人的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因为历史原因,客家人能吃苦不怕累,生生不息。地理环境制约,脐橙的种植采摘很难以机械化方式展开,上山下坎,肩扛手挑,客家人硬是让橙香洒满了赣南山区的沟沟坎坎。从每个站在果树前的果农脸上,都能看到满足和喜悦。
在果园前,我们与三个果农聊天,年龄最大的生在1966年,最年轻的是老胡,1988年出生,他们三人,三代人正好代表了赣州种植脐橙的历史,老胡告诉我,“等我的孩子长大接班,他就是第四代了”,无所谓年龄代沟,一颗小小的脐橙连接起赣州几代人的共同记忆:“我们上学放暑假,每个人都会在家里帮父母施肥、修剪枝叶。”
言必称“我们赣南脐橙”,这种自然流露的语言,是赣州人藏不住的对脐橙的热爱,他们人人种脐橙,人人依靠脐橙,人人的生活围绕着脐橙。上了年纪的果农,可能一辈子都没有走出大山,面对摄像镜头,紧张得张不开嘴,不停地扣着指甲,支支吾吾羞赧不已。但私下里聊起种脐橙、收脐橙,一个个又眉飞色舞,滔滔不绝。从几年前遭遇的大规模病虫害损失惨重,到如今忙的不可开交又累又喜,指着眼前的一棵橙子树,能准确地说出它的生长年头,收成情况。
面对我们,老一代果农努力说着不太熟练的普通话,虽然对话小有障碍,但眼里的光不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