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开车回老家。快到傍山的村口时,一抬头望见了小叔家在半山腰上的两分芝麻地,心旌便开始摇曳——要知道,这是一块已然种植了五十多年的芝麻地。车子停在了村口的停车场,我一溜小跑,迫不及待地奔向它。
毕竟已经入秋,芝麻秆开始枯黄,然而,这不是衰微,而是成熟的表征。要不了多久,一俟蒴果开始绽裂,就可以收割了。据说,进入成熟期的芝麻,抵近蒴果是可以听到其内的搏动声的——我静心谛听,果然听到了那种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复杂声音,断断续续、细细脆脆,可谓纯粹、悠长,如天籁。一刹那,我似乎将自己站成了正逢收获期的芝麻蒴果,历历往事如芝麻粒从崩裂的豁口奔泻而出……
孩提时,我寄养在祖父祖母家,那是浙东四明山麓的一个小山村。从我有记忆起,就知道那两分芝麻地——当年就是由祖父决定种芝麻的,小叔与大叔好像在种植面积上与他还有过争执。我曾经惴惴弱弱地问过祖父,何以要种芝麻而不种其他经济价值更高一点的农作物。他说:“种芝麻,不仅能讨个‘芝麻开花节节高’的彩头,而且打下的芝麻营养价值高,炒熟后可以用来做糯米团子馅、作为下饭菜,还是馈赠亲友的佳品。”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我相信,作为一家之主的祖父,他的决定与考量总是毋庸置疑的。
芝麻最喜高温。每年的五月下旬,趁着雨后的山地比较松软,祖父就与小叔大叔开始上山种植芝麻。不要看芝麻种子个头小,生命力可旺盛得很。从破土抽芽到长出嫩叶,它一直展示着顽强坚韧、生机勃勃的精神和毅力。当芝麻长到二十多公分的时候,要间苗。而一俟拔节扬花,那粉白颜色且状如喇叭的芝麻花便一簇一簇地由下往上开,并且弥漫着素雅的馨香。只是芝麻的花期不长,要不了多少时间,在山风的呼啸中,飘落的花瓣就开始在空中留下让人眼花缭乱的轨迹,最终盈盈落地。
但是一种气势也蔚然而成——芝麻花开完一节,就会立马结出一圈嫩嫩的蒴果。蒴果的嫩绿与众不同,它的水分似乎到了饱和状态,就连外面的绒毛也显得水灵灵的。到了这个关键时刻,祖父与小叔大叔总是给它追肥——用的是农家肥而不是尿素。祖父说:“凭我几十年的种植经验,用农家肥种植的芝麻就是比施尿素管用,不仅可以持续保持地力,而且芝麻质量有可靠保障。”自打结出了蒴果,我差不多天天都会往芝麻地里跑。那在茎秆与叶子之间微微斜垂的蒴果,虽不见其长,却日有所长。随着时间的推移,由花开花落到蒴果累累,便上演了由娇艳到灿烂的精彩一幕。
从春夏逶迤至深秋,收获的季节总是定格成一个个挥之不去的细节。当芝麻秆开始枯瘦成苍劲的枝干、凸显出硬朗的骨感,枝干下部的蒴果开始出现裂缝之时,就意味着能收割了。否则,拖到上部蒴果开裂,就来不及了。
收割芝麻,就好似在进行一场比拼赛,比拼的不是力气——因为蛮力不起作用而只会坏事——是小心、耐心和精心。每次收割前,祖母总是带着一张宽大的旧床单。来到芝麻地,她先是将床单摊在地头一隅,再陆续从祖父他们手里小心翼翼地接过收割的芝麻秆,在床单上轻轻敲打几下,让那些已经成熟的芝麻落到床单上。尔后,由小叔大叔轻手轻脚地将芝麻秆捆扎,挑回自家院子。这些被挑回的芝麻秆,会被晾晒在晒谷用的竹垫上。那些天里,最为忙碌的自然就是祖母了,为了让蒴果的豁口早点打开,她会一天翻晒十多遍,即便是日当午的时间,也不偷懒。她对我说:“太阳晒得勤的芝麻,颜色格外油亮,吃起来香味也格外的浓。”祖母对待这些芝麻秆,像抱婴儿一样从上到下柔柔地拍打。在祖母看来,只有这样拍打,芝麻才能醒过来、活过来、走出来。
打下的芝麻,不免混杂一些芝麻秆上剥落下来的枝叶屑,祖母会来一道不可省略的精加工:先用簸箕扬,再用筛子过筛。过筛以后,就是黑白相交、外表光亮油滋的芝麻了。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撮起一大把芝麻,慢慢地松开五指,让它缓缓地从我的手指间泻下,喜欢得不得了。
芝麻过筛以后,洗一洗,再晾晒上几天,祖母就会将其装入大瓷罐里,罐口的最外层用塑料薄膜覆盖并用绳子扎牢。这些芝麻,除了一部分会用来馈赠亲朋好友外,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享用。但也有例外,这些例外,总令我记忆犹新、感慨万千。
在小山村,祖父母家总体家境不错。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与不少家庭常年喝着稀饭和靠着杂粮度日相比,都还算宽裕,三餐勉强能吃上白米饭。但有一年因为灾害天气导致粮食歉收,下半年的几个月里,我们家也开始吃不上米饭了,除了中午吃红薯,早晚只能喝白粥。喝白粥,用什么小菜相佐?祖母想到了芝麻。尽管这一年的芝麻也是歉收,但还是能够凑合应付。用芝麻制作小菜,其实就是将其在铁锅中炒一炒,再浇上些许盐水。炒制芝麻要用小火,这般炒制出来的芝麻才不至于炒焦,才会熟透而醇香。每当全家人围坐一起喝粥,祖母将刚炒制好的一酒盅芝麻放入餐桌中央时,那特有的香味,瞬间调动起我们一大家人舌尖上千军万马的味蕾。所谓用芝麻佐粥,其实不过是用筷子蘸几粒芝麻而已,但恰恰是这看似不起眼的芝麻,经了祖母妙手炒制,终令全家化苦涩为和悦。
挨到过年,本以为年三十夜的餐桌上,可能就会少了用芝麻做馅的糯米团子。没想到,祖母还是喜滋滋地将一大盘团子端上了桌。“年三十夜怎能没有它呢,”祖母一边说一边催我们,“趁热赶紧吃,凉了糯米就会发硬,芝麻馅也不香了。”菜上得差不多了,见祖母始终没出来吃团子,我们也倒催祖母一道来吃。只见祖母端着碗走出来,笑吟吟地说:“你们吃,我这碗里不是还有嘛!”我那时不懂事,吃得不过瘾,就走进厨房间去,见祖母在烧灶,便将她尚留在碗里的两粒团子给吃了。可一吃吓一跳,那两粒团子竟然是无馅的实心团子。正当我莫名其妙、眉头紧锁而要开口说话时,烧灶出来的祖母看出了苗头,冲过来一把捂住我的嘴巴,叮嘱我千万不能去说。她告诉我说:“芝麻不够了,所以迫不得已才这样做的。一定要保密。否则,你出去一说,这顿年夜饭大家就吃得不开心了!”听罢这个可乎有据的理儿,我硬是遏制住了自己的冲动。我知道,平日里,祖母里里外外都忙,只要是自己能够克服的困难,她都一个人默默承受下来,即便是面对自己明明喜欢吃喜欢穿的一些食物和衣物,她也总是“我不太喜欢”而推却……
我回到城里生活以后,祖母每年还会托人捎来炒熟了的小麦粉,并转告我父亲“孩子在乡下养成了大胃口,在城里读书又辛苦,肚子饿时可吃些小麦粉充充饥”。我知道,这不是普通的小麦粉,因为里面还拌和了炒制并碾碎了的芝麻,用开水冲拌以后特别糯香。每当晚上做作业而用小麦粉充饥时,我都会想到祖母的关爱。我知道,但凡赠送我们食用的芝麻,祖母总是尤为用心。她常常利用晚上的时间,手持缝被子的铁针,拨动于黑白芝麻间,熟稔地将黑白芝麻分离出来,再洗净擀面棍,不厌其烦地将炒熟了的黑芝麻捣成粉。她对我说过:“乡下人穷,没好东西可送。能送得出手的,怕只有这黑芝麻了。毕竟,这芝麻是我们自家地里产的,用的又是有机肥,尽可吃得放心、踏实。老辈说过,这黑芝麻还管补脑哩!”后来,大家的日子都开始好起来了,祖母送来的黑芝麻就主要用来做糯米团子。这是年味,也是乡味,从大年初一到正月十五,温煦我心。
作者的祖父祖母
而今,祖父祖母皆已作古,这两分地由小叔继承。原以为小叔会另种其他作物,但这十多年来竟没有丝毫的改变。就如祖父祖母在世时一样,这块山地的种植面积不变,施农家肥不变,就连馈赠我家必是清一色的黑芝麻也不曾改变。“这是两位老人生前与我的约定,我无意也无法改变。”小叔曾经这样回答我。
然而,不变是暂时的,变是永恒的。“从2020年开始,我要在自己的承包田里试种芝麻,改一改你祖父过去只种两分山地芝麻的规矩。现在生活条件好了,芝麻需求量大了,我也有这个条件种芝麻了!”走进小叔家,未等我坐下,小叔就直奔主题。
原来,小叔经常外出推销农产品,也少不了与一些宾馆饭店打交道。当他获悉施农家肥的绿色芝麻很招人喜欢且能卖上好价钱以后,心里就开始痒痒。他的计划是,先自己拿出一定的面积试种,若市场走俏效益好,就打算通过村委会的帮助,流转一些农地继续扩大种植面积。“我又有种植的经验,又有人脉资源和市场渠道,我相信种植芝麻也能走上致富的道路。”小叔信心满满。我知道,这些年来他外出做生意赚了不少钱,这不,别墅式的新房也早已落成。如今在乡村振兴战略的感召下,他也想回到老家稳定下来,而流转土地种植芝麻,或许就是他最为心仪的选择。
我深信,小叔的生活将会越来越好。这不也正是当年决定种植芝麻的祖父的深切愿望么?“芝麻开花节节高”给祖父以期盼,而我的笃定,却并不仅仅因为小叔扩大了种植面积……离开小叔家后,在村口,我再三回眸那块芝麻地。它代表了我家的传统,又像是一种见证,还是未来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