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波是我小舅子。2012年5月,他结束了在江苏昆山的打工生活,回西安做水果蔬菜生意,算起来已经快十年了。
如今牛波的身家是一大一小两套房子,两辆车,外加一个小商铺。除此之外,他的店铺还养活了包括老婆儿子员工在内的六口人,外加一条叫做旺旺的泰迪小狗。
2009年6月,牛波从西安南郊西影路上的一所中专毕业,他手里已经攒了两千块钱。这是他在上学期间,到钟楼附近的案板街给同学们捣腾山寨手机挣下的体己。
和很多职业院校一样,牛波的学校安排学生和外地企业签订了三方协议。18岁的牛波第一次踏上出省的列车,前往昆山市即将成为一名流水线工人。
出发时,牛波打电话给在老家煤矿上做零工的父亲说了一声,但没提路费盘缠的事。牛波十三岁那年,母亲在路上捡拾煤块遭遇车祸去世。在村里的调解下,司机支付了三万元作为赔偿。两年后,一个带着一双未成年儿女的女人走进了牛波家。父亲独自撑起了有六个子女的家庭,牛波深知父亲的艰难。
进入工厂,牛波被分配到液晶屏的生产组装岗位。这是一家当地重点企业,管理规范,员工每天穿着防护服穿过风淋室进到车间上工。
由于踏实肯干勤奋好学,牛波进厂一年后被提拔为小组长,负责指导十几个工人干活,偶尔还能到控制间做一做简单编程,而他在学校的专业是电气焊接。
昆山是典型的江南水乡,从小在渭北高原长大的牛波,从未见过如此密集的河流湖泊。在南方同事的影响下,牛波对钓鱼入了迷。他一有空就找水塘下竿。有一年我到上海出差,转道去昆山看牛波,他骑电动车来接我,车把上还挂着两条湿淋淋的鲫鱼。
牛波的媳妇,当时还是他女朋友,对牛波钓鱼的爱好不予支持,她对一个人在水边蹲一下午且收获寥寥的行为感到难以理解。
虽然不赞成钓鱼,牛波媳妇却对南方人爱吃鱼虾爱吃肉的习惯记忆犹新。
有一次我在牛波家吃小龙虾,牛波媳妇一边剥虾壳一边回忆:当年在厂里,湖北湖南的同事特别爱吃炒虾尾,每次他们看到陕西娃在食堂打饭就会开玩笑:“你们和荤菜有仇吗?怎么尽搞一堆素菜和馒头面条子?我们吃饭可是顿顿离不了肉的。”
牛波媳妇是他到昆山的第二年,春节回家时一个亲戚给介绍的。女娃也是县里人,在昆山一家服装厂打工。由于年龄相仿且在一个地方上班,亲戚就给二人搭上了线。
经过几个月的相处,牛波和女朋友确定了关系。光电厂待遇比服装厂要好,除了社保还有公积金,牛波招呼女朋友过来在一个厂里上班,二人住进了厂里统一租的单元楼里。尽管是毛坯房,但水电气家具门禁等设施设备齐全。这在当时的昆山非常普遍,很多企业不仅为员工上社保,还帮忙给租房,让员工有一个安全可靠的住宿环境。
“不能比,即便是现在的西安,能给流水线工人交五险一金的企业没有几家。”时隔多年,牛波说起打工经历还是会发出感慨。
2012年,我和牛波的大姐结束北漂生涯回西安工作。站稳脚跟后,我们动员牛波回陕西发展。理由有二:一、亲戚朋友都在西安,大家可以抱团取暖。二、仅靠打工在南方买房扎根不太现实,不如回西安做点小生意。
当时牛波的思想扭不过来,他已经习惯了厂里的工作,对南方的气候和环境也产生了依赖。昆山地区很多住宅楼临水而建,牛波渴望住在这样的小区,不用出大门就可以抛竿垂钓。他甚至做好了攒钱在昆山置业的打算,为此,他缩减了钓鱼时间,买了一个电驴跑摩的。
在家人的再三劝说下,牛波最终作出妥协,放弃定居昆山的想法,狠心交了辞职申请。女朋友没有离职,她认为牛波在西安待不住,还会来昆山找她。
回到西安,我对牛波说,可以开一家果蔬店,这个行业投资小,见利快。牛波采纳了我的意见。为了解决人力问题,同时分担风险,牛波说动县里两个伙计和他一起开店。在雁塔区北池头十字一个小区里,牛波物色到一间不到二十平的铺子,三个人投资了不到四万块钱将果蔬店张罗起来。
开店伊始,牛波和伙计信心满满干得热火朝天,生意很快进入正轨,每个月收入虽然不胜打工工资,但能保持稳中有涨。每天下班后,三个伙计蹲在店门口就着生蒜吃油泼面喝啤酒。
半年后,搭伙生意出现了问题,三个股东在经营管理上产生分歧。一个伙计身懒,每天除了称菜卖水果,就是埋头看网文,对进货理货客情维护等细节一概不上心。另一个伙计太精明,凡事会算计,但在账目上又有些含糊不清。这两个伙计觉得牛波管得太细,凡事喜欢小题大做。日积月累三人心里结下了疙瘩,影响了工作积极性,有几次进货都没人愿意去了。
牛波不想因为生意丢了朋友,他主动提出退股的想法,刚好两个伙计也有了去意,于是三人算清账目后在门口挂上了店铺转让的牌子。
2012年,西安的实体店生意还比较好做,一个成熟商圈的门店即便是空铺子,也能收个几万块转让费。牛波这个店根本不愁转让,很快有人接手了。牛波拿到了自己的股份和分红,有了继续创业的资本。
第一次开店草草收场,牛波不但没有赔钱还挣了一些,这让他嗅到了经商的甜蜜味道。他决定不再回昆山打工,而是留在西安继续创业。
他给女朋友打电话,将西安的情况和盘托出,说服她回来一起干。牛波坚信,水果蔬菜生意能做,肯定比打工强。女朋友虽然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终究被牛波的决心打动,收拾细软回了西安。
经过考察,牛波在曲江南湖边上一个大型国企的家属院选定了店址。办理营业执照时,牛波被卡在了店铺取名环节,他自己想的几个店名都核验不过。他没有搭理办事大厅里代理公司的业务员,试着将女朋友的名字当做店名报过去,没想到一下通过了。
有了上次的开店经验,加上女朋友的协助,牛波的新店起步很顺利。二人起早贪黑一心扑到店铺的经营中。不到三个月,月度净利润就超过了二人在昆山的打工收入。
牛波在南郊开店,进货却在十几公里之外的城北,每天五点起床去市场上货。无论东二环胡家庙、北二环辛家庙批发市场,还是草滩的雨润果蔬集散中心,牛波都轻车熟路。
一辆7座面包车,为牛波立下了汗马功劳。决定自己开店后,牛波当即去西部车城按揭了一辆五菱宏光。对他来说,这个车才是真正的神车。将近十年的时间里,这台面包车几乎天天陪牛波上路,三天一剐五天一蹭,车身已经坑坑洼洼到处是伤,但发动机等重要部件从来没有耍过绊子。
牛波的身体和他的车一样皮实。常年搬运水果户外采摘,牛波的手臂锻炼得又粗又壮,本来就不白的脸经过风吹日晒变得黑红发亮。上白鹿原摘樱桃,去户县剪葡萄,到渭河滩拉西瓜,牛波都是亲力亲为,磕磕碰碰是家常便饭,甚至连感冒发烧头疼脑热都撵不上忙碌的牛波。
但每天早出晚归缺乏休息,导致牛波开车经常打瞌睡,驾驶安全受到严重影响。
有一年冬天早上六点多,有人“咚咚咚”敲我家门,开门后我发现牛波满脸是血站在楼道里。进门一问才知道,牛波早上进货返回路上犯困打盹,车辆失控在东二环发生了侧翻,半边车身被刮得一塌糊涂,所幸人仅仅受了皮外伤。牛波在我家里洗漱了一把,去诊所简单地包扎了一下就去修车了。
直到结了婚,有了孩子,牛波想通了,世上的钱挣不完,命才是最重要的。他把作息时间作了调整,规定自己十一点前必须睡觉。现在牛波的生活有了一些规律,每天晚上九点多店铺打烊,然后回家吃饭顺便盘点营收。饭后刷抖音或者陪儿子做游戏,不过十分钟牛波就在客厅沙发上鼾声大作了。
牛波的呼噜声之大一般人不能想象。开店第一年,牛波和别人合租住在射击场附近一个安置小区。有一天晚上牛波回去后没注意合租房客是否在家,随手反锁了入户门就去睡了。租客半夜回来,拿着钥匙死活打不开锁,情急之下开始拼命砸门,声音招来了半个单元的住户,愣是没能把牛波唤醒。
合租者担心房间里出事,打电话叫来派出所民警和开锁工人。撬锁开门后发现一切正常,只有牛波在房间里鼾声如雷睡得四仰八叉,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丝毫没有察觉。
睡觉引发的乌龙事件让牛波很尴尬,他主动承担了换锁费用,又提了一篮子水果给人赔礼道歉。事情平息后,牛波做了两个决定:一是单独租房,二是在西安买房子。
在水果行业里摸爬滚打了将近十年,牛波才敢说自己有了一点儿心得。这时的他经营着两家果蔬店。这两年经常有果蔬连锁公司来找牛波洽谈加盟合作意向,他都婉拒了。
在牛波的概念里,西安大多连锁果蔬店看着门头设计高大上,货品陈列规范有序,实际上很可能不挣钱。牛波坚信质量才是制胜法宝,他从未想过要当甩手掌柜。为了保证水果品质,他没有选择省时省力的物流配送,而是坚持自己去市场上货。
有首歌唱道,“不是你亲手点燃的,那就不能叫做火焰”。对牛波来说,不是自己亲手挑出来的果子,不能贸然上架。这使得牛波每天在进货环节耗费大量的时间。但随着经验的积累,牛波已经有了相对固定的供应商,他鉴别果品的水平也不断提高,有时候一看一摸就能作出判断。
牛波对果品卖相要求近乎严苛,水果但凡有点瑕疵,立马下架送人或者直接扔掉。有时候和牛波聊天,他会用略带不屑的口气说:“西安很多水果店的货都是瞎瞎货(次品),价格还标得生高。”
牛波说,即便是在有钱人扎堆的曲江,名贵水果的购买群体也很小。榴莲和牛油果是极少数人的选择,香蕉苹果砂糖橘,橙子柚子大西瓜才是大多数人的日常。
“但要实现水果自由其实并不容易。”牛波也提到,“现在随便买点水果都要几十块钱。单店日均五千元的营业额,不过百十单交易,店员不慌不忙就能对付。”
生意最忙的时候应该是2020年疫情最严重那一个月,这让牛波始料未及。本来打算放假到正月初七,牛波没有按耐住,冒着风险提前开了门。夫妻二人加上一个员工从正月初五开始只运转一个店,日均营业额做到了2万多。不到一个月,牛波光货款就欠了三十多万。
这是牛波除了买房负债最多的一次。疫情缓解后,牛波及时结清货款,刨去各项开支,账户上结余了十五万。后来牛波对我说,这算不了啥,疫情期间一个月挣几十万的果蔬店多得很。
但牛波心里清楚,这样的生意一辈子只能遇到一回,或者一回也不想遇到。还记得,当时他店里也卖豆腐,定价一斤豆腐八块钱,他自己吃也觉得有些肉疼。但是没办法,进价都六块五了,这还不算脱水、破碎等损耗。菜价高,水果就更贵了,那时候西安吃不起水果的大有人在。
因为豆腐价格过高,有人反映到了市场监管部门,当天牛波就被叫去约谈。从工商所回来,牛波说,人家不管进价,也不听你解释,只负责平息消费者投诉。约谈的结果是要求牛波降价,否则就要进行处罚。牛波心里有些委屈,次日进货,他把豆腐从进货清单里划掉了。
牛波性子比较急,平时习惯开快车。有一年进货回来路过港务区,牛波无意中别了一辆捷豹轿车,对方用陕西话“瓜皮”骂他,他开窗回骂过去,不料捷豹开始别牛波的车,还用对讲机“摇人”(呼叫同伙)。
因为要赶回去送货,牛波不想和对方纠缠,打算超车离开,但捷豹咬住牛波的车穷追不舍,于是一辆豪车和一辆面包车在八车道的港务大道上演了一场速度与激情。最终,捷豹车司机因驾驶水平有限,没能跑赢牛波驾驶的面包车。
摆脱了追赶的牛波,并没有摆脱困境。捷豹车的同伙赶到,一辆载着几个花臂男的汉兰达在一条小路上将牛波的车截住了。牛波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他横了心一脚油门下去,面包车从不足两米宽的缝隙中强行钻过去,面包车一边的后视镜被挂飞了。
他一口气开回曲江,把车停在小区地下室。随后几天牛波忐忑不安度日如年,他担心对方报警或者找上门来,但是之后几天风平浪静,牛波的心才放回了肚子里。这次经历也让牛波长了记性,开车不能轻易和别人置气。
在店里,面相和善的牛波夫妇,对客户永远笑脸相迎。牛波乐意给顾客们收快递,小区很多业主喜欢和小两口打交道。一个独居的阿姨和牛波夫妇成了忘年交,隔三差五就来找他们聊天,有时做了好吃的还带给牛波和他媳妇一起分享。
和顾客的熟络保证了客源稳定,但也会带来麻烦。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经常来店里照顾生意,一张嘴就要二三百元的水果。和牛波夫妻混熟后,她开始借钱,在牛波手机上下载贷款APP,从一万两万一直借到十多万后,人就消失了。
女人没有拉黑牛波夫妇,面对牛波的质问,女人只说会还钱,但从不承诺期限。经过多方打听牛波才知道,很多人都在找这个女人催债,据说债务加起来有几百万。女人早已不在小区居住,房产已经过户到他人名下。
牛波两口子对此事不愿多说,偶然提起来,牛波媳妇像是在宽慰自己:“还能说啥呢,就当一年白干了。”
牛波有个师父,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也在西安南郊开水果店,他和牛波在一个市场进货时认识,慢慢熟了。老汉做了半辈子水果生意,常给牛波指点经营之道,牛波就把他当成师父,当面叫叔,逢人都说是他师父。平时和师父一起进货,牛波帮着出了不少力,媳妇觉得占用了牛波的时间,心里有些不舒服,牛波对此没有过多解释。
2019年,由于老婆生了病,牛波的师父无力继续经营店铺。但师父没有把店转给做水果生意的亲侄子,而是让他接了手。这个店位于某小型超市的生鲜区,只要一个店员就能运转,最重要的是房租不高且客源稳定。师父的决定让牛波大感意外。
有了两个店铺,牛波每个月的收入差不多翻了一番。到了第二年,新店创造的利润让牛波在港务区投资了一个门面房。
其实早在2015年,牛波曾开过第二家果蔬店,他把父亲和继母从老家请过来看店。但二人的服务意识和经营水平都跟不上,店铺生意始终不见起色,牛波只好匆匆将铺子转了出去。彼时实体店生意已经不太好做,牛波没有收到转让费,加上其他投入,总共赔了十多万。
此次亏损让牛波变得谨慎,在几年里再没有轻易扩大投资规模。没想到他师父竟送给他一个大礼物。从此牛波笃定地认为,师父就是他的贵人。
每次提起这件事,牛波都会感慨:“挣钱,有时候就是命。”
这两年电商对实体店冲击巨大,果蔬店亦未能幸免。在巨头们重金补贴低价竞争之下,实体果蔬店不仅毛利率下降,每日流水也受到影响。有的顾客甚至当着牛波的面指出:你的水果比某某平台上的贵多了。
“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牛波指着店里墙角一大箱洗发水说,“这是房东给我摊派的销售任务,除了自己用,一瓶没卖。但我还得接着,万一房东哪天心情不好,不想和我续签合同,我就完了。现在不比以前,寻个好铺子难得很!”
除了维持店铺运转和家庭开销,牛波把大部分收入用于偿还房贷。他把一套小户型装修后租了出去,又在三环外的曲江二期按揭了一套两室一厅和一个车位。这是他对资产保值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自从开始创业,时间成了牛波最宝贵的东西,他很少再有出去“浪”的机会。家附近就是垂钓圣地雁鸣湖,但牛波无暇光顾,他从外地带回来的渔具塞在货柜底下早已落了一层灰。
如今他想回趟百公里之外的老家都难以得空,平时招呼亲戚朋友来家里聚一聚,涮个火锅吃个烧烤,看看孩子们追逐打闹,就是最好的休闲方式。
牛波偶尔回到老家,村里人都客气地跟他打招呼,他父亲在不经意间露出自豪的神情。村里人见了会说:“牛师,你娃出息了,怕是咱村人在西安混得最好的,都挣下两个车两套房了!”
牛波父亲先是谦虚一下,又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补充一句:“我记得娃说还买了一个商铺哩。”
听人这么说,牛波感觉有些累。
牛波偶尔会回忆一下自己在昆山打工的日子,手底下有十几个人,一周最多上工四十小时,没有强制加班,他有大把的时间去钓鱼,偶尔还能去上海苏州玩一玩。
想归想,已是而立之年的牛波知道,那样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文中配图均来源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