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年年后上班第一天起,周长城基本上就干了一件事——确保全镇完成今年的双季稻任务。

“进村问情况,入户讲政策,下田搞服务,多方努力,让老百姓把双季稻种起来。”听起来像套话,但这位湖南省汨罗市罗城镇分管农业的副镇长,已经连续6个周末没有休假,经常晚上八九点还在村里。

清明谷雨两相连,浸种耕田莫拖延。眼下,我国南方正迎来热火朝天的春耕,如果要为之选择一个特别的关键词,“双季稻”无疑最符合。

在去年疫情导致国际粮食市场出现变局、我国提出要鼓励有条件的地方恢复双季稻后,连续多年保持减少趋势的双季稻突然迎来了“春天”。各水稻大省随后不惜投入人力物力,遏制了双季稻面积连续下降的势头,湖南等地去年的双季稻面积甚至增长了近1/8,成效非常显著。

近期,新华每日电讯记者在双季稻第一大省湖南的多个产粮大县了解到,对双季稻的推进力度今年只增不减,不过也有多位农民反映不愿种双季稻。

多位专家和基层干部建议,着眼于长远的粮食安全战略,要让农民重拾双季稻种植信心,必须结合背后的成因对症下药,通过继续推动适度规模经营发展、优化农业生产经营链条、加快三产融合、完善政策性农业保险机制等,保证“种粮不吃亏,种粮有收益”。

双季稻面积一度跌至40年来最低

华容县万庾镇位于洞庭湖区腹地,是有名的“鱼米之乡”。“庾”字如今不常见,它在古代既是容量单位,又指露天谷仓。这里曾建有积谷10万担的大粮仓,因此得名万庾。

春分过后,万庾镇月形村64岁的老农周玉华准备耕田。他说自打记事起,当地普遍种双季稻,但前些年,双季稻面积开始减少,一季稻逐渐受到欢迎。

“华容县水土条件好,老百姓喜欢种双季稻,但从上世纪90年代以来,双季稻面积总体上呈下降趋势,尤其是2015年后,受粮价下跌、小龙虾价格上涨等影响,每年至少有万亩双季稻被改为‘稻虾共作’的一季稻。”华容县农业农村局高级农艺师吴建军介绍。

“相比其他地区早已普遍出现的‘双改单’,华容县的情况还算好。”湖南省农业农村厅种植业管理处有工作人员告诉记者。

水稻是我国三大主粮之一,而双季稻面积又占水稻面积的近1/3,是口粮的重要来源。

双季稻,指的是先种早稻、收割以后栽晚稻的双季连作方式,也就是同一块稻田一年中种植和收获两季水稻,主要分布在我国长江以南地区。它能充分利用南方地区的温度、阳光、水等资源,让一季变两季,为增加粮食产量做出重要贡献。

因为双季早稻“出饭率”高,含水量低,耐储存,双季晚稻品质、口感好,双季稻一度受到政府的高度重视。但自上世纪80年代双季稻产量达到巅峰后,随着人民群众生活水平提升,对早稻的需求持续下降,导致效益下跌,越来越多双季稻被改种一季稻。尽管中途一度因政府重视出现过反弹,但总体上我国双季稻种植面积呈下降趋势。

湖南省粮食和物资储备局原巡视员、高级经济师石少龙认为,双季稻产量下降,早稻的情况最能说明问题。1989年全国早稻种植面积936.5万公顷,2019年仅为445万公顷,跌到1978年以来的最低点,而产量则从1984年5330.5万吨的历史最高点,减为2019年的2626.5万吨,减幅一半略多。

双季稻减少的成因是多方面的,但效益不好、成本上升无疑是核心因素。

石少龙说,早稻米虽然“出饭率”相对高,过去一度在厂矿、学校食堂受欢迎,但吃起来比较糙,口感不好。随着人民生活水平不断提高,人们由求“饱”变成求“好”,口感不好的早稻米逐渐远离百姓餐桌,市场行情也逐步变差。加上双季早稻得到的政策支持力度长期弱于其他稻谷品种,导致整体效益不佳。

与一季稻相比,双季稻遭受自然灾害风险较高。吴建军介绍,早稻一般在3月中旬至4月(不同纬度地区的时间会有差别),要经历浸种、催芽、育秧、移栽大田等,这个阶段容易受“倒春寒”影响,出现烂秧死苗,影响后期产量。如果没有经过育秧,而是直接在田里撒播种子,受灾会更重;早稻收割时又处于南方主汛期,持续降雨寡照会影响收割晾晒,出现烂谷;晚稻在孕穗抽穗、灌浆结实期容易遭遇“寒露风”,直接影响产量。相比之下,一季稻受上述灾害影响的概率要低不少,产量和品质也更容易得到保证。

近年来,化肥、农药、土地流转、用工、农业社会化服务等各项成本上涨,很大程度上也抵消了粮价上涨和各种种粮补贴带来的实惠,挤压了种粮获利的空间。

种粮比较效益本身就偏低,对于双季稻来说,除了土地流转费外,其他各项投入要双倍,但由于生产季节、风险灾害、生产技术等原因,其产出很难实现双倍,如遇灾年,效益甚至不如一季稻,挫伤了农民积极性,只好改种一季稻,甚至抛荒。

双季稻也需要付出更大劳动强度。湘阴县农业农村局总农艺师汪大明说,早稻播种时,正是春寒料峭的早春,气温较低,而在收获时,则正处于一年中最热的7月,劳动条件比较艰苦。更累的是,抢收早稻后,马上要抢种晚稻,也就是“双抢”。

过去,南方农村说“吃得‘双抢’苦,何事不可为”,“双抢”之苦可见一斑。在一些欠缺新型农业经营主体、以“老人种田”为主的水稻产区,没办法再种双季稻。

此外,前些年稻谷储备压力大,临储早稻的出库一度困难,也对早稻的市场行情带来直接影响。种种因素影响下,农民减少投入,控制风险,放弃单位收益低的早稻,“双改单”成为必然选择。

一些田20年来头一次种双季稻

客观上,“双改单”有效增加了品质更好、单产更高的一季稻供给,但是随着近年来国家对粮食安全的进一步强调,遏制双季稻下滑趋势也受到更多关注。另一方面,经过多年改良,早稻的食用品质得到了提升,同时,随着食品工业的快速增长和饲料行业的发展,对早稻的需求也在增长。

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蔓延,一些国家限制或者禁止粮食出口,造成国际粮价上涨。尽管我国水稻库存前些年屡创新高,口粮绝对安全有保障,但要做到始终坚持立足国内,确保国家粮食安全,把中国人的饭碗牢牢端在自己的手上,双季稻恢复的进程也必然会被加快。“‘双改单’现象到了需要刹车的地步。”石少龙认为。

2020年2月18日召开的国务院常务会议提出,鼓励有条件的地区恢复双季稻。半个多月后,3月5日的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新闻发布会上,农业农村部种植业管理司司长潘文博表示,确保口粮绝对安全,必须稳住稻谷生产,尤其是双季稻面积不能再继续下滑了。

在去年春播大面积展开前,经国务院同意,农业农村部及时将2020年粮食生产目标下达各省级人民政府,把稳定粮食面积作为约束性指标,层层压实责任,确保全年粮食面积的稳定。多位业内人士评价,“这是多年少有的”。

为了鼓励农民恢复种植双季稻,从中央到地方去年年初都出台了一系列扶持政策。包括提高双季早晚稻的最低收购价、农业农村部会同财政部整合项目资金36.7亿元支持主产区恢复双季稻,江西、湖南等地均额外安排资金支持早稻生产。

尽管去年南方水稻产区遇到了自然灾害,但通过中央到地方的努力,还是取得了明显成绩。国家统计局公布的全国早稻生产数据显示,2020年全国早稻总产量546亿斤,比2019年增长3.9%,扭转了连续7年下滑的态势。2020年全国早稻播种面积7126万亩,比2019年增长6.8%。10个早稻生产省(区)中有7个播种面积增加,其中,湖南、江西增加最多,分别增长12%和11.1%。记者去年在南方水稻产区采访春耕时,发现一些田20年来头一次种双季稻。

今年的力度只增不减,双季早稻、晚稻最低收购价每百斤涨1元钱。农业农村部部长唐仁健在接受新华社记者采访时表示,“稳口粮,确保口粮绝对安全,南方双季稻2020年扩种的面积不能减少,同时要提高单产”。

记者在湖南采访时,了解到这个省提出今年早稻目标任务不低于1800万亩。各产粮大县拿出“真金白银”,扩大补贴范围,增加补贴额度,激励农民种植双季稻。

湘阴县副县长胡锦平说,湘阴本来是一个财政穷县,县级财政去年拿出2000万元用于激励粮食生产,今年这笔钱增加到5000万元。“约占县级财政可用财力的10%,用来鼓励集中育秧、大棚建设、发展大户、代耕代种等。”

华容县万庾镇近期建设了两个1万平方米的育秧大棚。现场负责人王必华说,育秧大棚原本没有纳入财政补贴范围,去年鼓励双季稻生产,县里将此纳入补贴范围,每平方米补贴50元,相当于建设成本的1/3。

通过抓早稻集中育秧促进双季稻生产,也是湖南各地在重点抓的春耕工作。早稻育秧成本较高、受灾风险较大,也导致部分粮农不愿种早稻。湖南提出推动为小农户提供350万亩早稻专业化集中育秧社会化服务,力争全省早稻专业化集中育秧面积达到1000万亩以上。

沅江市农业农村局总农艺师刘正云说,沅江有7.2万亩早稻实行集中育秧,财政补贴每亩180元,委托专业人士在温室大棚育秧,提高秧苗成活率,并降低农户育秧成本,进而提升其种粮积极性。

考虑到部分农户缺劳动力,各地还组织、奖补种粮大户帮小农户代耕代种。湘阴县鹤龙湖镇种粮大户汤井阳说,他所在的种植合作社准备种750亩早稻,同时帮乡邻代耕代种800多亩。“政府找到我们,每亩补贴240元,由我们来育秧、耕地、插秧,这些重活完成后,再由农户接手管理。”

为了确保任务完成,湖南从省、市、县、乡镇一直到村,一级一级把粮食面积目标任务分解下达,最终落实到户。一位县长告诉记者,“为了完成任务,有的地方拿出了多年前的粮食生产‘一票否决’考核制度。”

据了解,湖南省一级规定,凡出现集中连片抛荒5亩以上的县市区,在粮食安全考核中取消评先评优资格;有的市规定,连片抛荒3亩以上的乡镇,乡镇长就地免职,乡镇党委书记一并追责;有的县规定,双季稻目标任务没有完成的单位,当年乡村振兴考评为零分。

“我们全身心扑在这上面,不敢有丝毫疏忽。”一位镇长告诉记者。(记者周楠、崔俊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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