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1959年被定义为法国电影浪潮的“元年”那样,我个人将1979年定义为香港电影新浪潮的“元年”。

1979年之前,新浪潮的几位猛人都已经有新浪潮色彩的作品问世,如梁普智的《跳灰》(1976)、严浩的《咖哩啡》(1978)等。按列孚先生的说法,桂治洪1976年导演的《临村凶杀案》和牟敦芾1978年导演的《捞过界》也均可视为新浪潮的前奏乐曲。但这些作品在当年更多是以个案的形式出现,并没有形成气候。

而1979年则是新浪潮电影的井喷之年,新浪潮的双子星座许鞍华和徐克分别推出了自己的电影处女作《疯劫》和《蝶变》,而跟他们同年推出处女作的新浪潮健将还有章国明(《点指兵兵》)、冼杞然(《冤家》)、翁维铨(《行规》)。《蝶变》、《疯劫》、《点指兵兵》、《行规》都是新浪潮的经典之作。一年之内,这么多新导演横空出世推出处女作,而且这些作品基本上都属于上乘之作,这一年要不是“元年”,就没有更合适的年份了。

1979年,许鞍华,《疯劫》,这是一个时代的开始,这是一位导演电影生涯的起点,这是一种影像风格的形成。

许鞍华在拍摄《疯劫》之前,已经在电视台执导了许多电视片。我看过许鞍华导演的《狮子山下》系列剧中的四个短片:《路》、《桥》、《来客》、《归去来兮》。许鞍华简约、直接的写实手法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曾简评之:“朴素、直接得惊人的一套短片。今天很多自以为是的电影作者,你们以为你们多悲天悯人,以为你们掌握着真理,你们真的应该看看这套片子。”《疯劫》中,许鞍华继续了她的写实风格,全片基本上是实景拍摄,陈旧的街道、普通的人家、郊外的山坡,这些场景均未加雕琢,原貌呈现。

然而,《疯劫》的整个氛围却跟许鞍华的短片截然不同。许鞍华的反映社会现实的短片采取的是直击现实的策略,以真实情形或事件为依托,提出尖锐的问题。《疯劫》是由一件凶杀案改编而成,类似于邵氏制作的《香港奇案》系列。我有幸看过五集的《香港奇案》,这个系列虽然由不同的导演执导,但均以写实手法拍就,其中以桂治洪导演的几段最为出彩,上文提及的《临村凶杀案》便是其中最具实验性的一段,全片用黑白影像表现,貌似粗糙的黑白影像让人触目惊心,有如身处凶案现场。窃以为,许鞍华或许是受了桂治洪的影响,《疯劫》的内容虽然涉及鬼魅,但视觉效果却类似于《临村凶杀案》,尤其是最后表现凶杀现场一段,与《临村凶杀案》如出一辙。

当然,《疯劫》在整体上还有许多突破,比如它的多视点、时空交错,这都是香港以往的电影中少见的。《疯劫》的多视点、时空交错营造了整部影片阴暗、迷离的氛围。赵雅芝的角色虽然戏分不多,但她的眼神、表情,却是全片氛围的中枢所在。

许鞍华的叙事能力在《疯劫》中已经显山露水。一个其实不算太复杂的案件,经许鞍华之手,打乱重组,貌似千头万绪,却归于人心之鬼魅。许鞍华调度、掌控叙事的能力,已经显出大家之风范。

纵观许鞍华历年的电影作品,我想没有人会怀疑她是一个出色的电影作者,但是,许鞍华的作者身份却是在对商业电影的操作中完成的。

除了少数几部比较“纯”的文艺片(《客途秋恨》、《女人四十》、《千言万语》、《天水围的日与夜》等),许鞍华的大部分作品都有着浓厚的商业气息,《疯劫》可谓其中典型的例子。

《疯劫》改编自轰动一时的凶杀案,噱头十足。凶案涉及三角畸恋,更增添了影片的话题性。许鞍华营造了一个阴沉、晦暗、迷离、压抑的电影氛围,为这部凶案电影加入了恐怖片的元素,又为影片增加一个大的卖点。

此外,《疯劫》的演员阵容相当强大,张艾嘉、万梓良、赵雅芝三位主演当年虽然还没有大红大紫,但都是正在崛起的大明星,而配角徐少强、林子祥、曾江等,也是当时的红人。

《疯劫》是一部商业电影,但许鞍华并未因此而媚俗,她在电影手法和电影意识上,完全以新浪潮的姿态出现。《疯劫》的最后,傻子的母亲切开刚去世的李纨(赵雅芝饰)的肚皮,取出新生的婴儿,婴儿的啼声响彻树林。婴儿的这一声啼叫,不知道意味着新生还是情孽。这便是许鞍华意识超然之处。同时,这也无意中隐喻了新浪潮的到来。

细究起来,《疯劫》也许还有许多不尽完善的地方,比如电影语言略显稚嫩,不如许鞍华后来的许多作品圆润,但作为一部处女作,最重要的是锋芒与锐气,所谓“新浪潮逼人来”(《石琪影话集1&2》的副标题)——《疯劫》恰恰是以“逼人来”之势呈现给我们的。

近年,华语电影中的惊悚、恐怖片总是会在特定的日子出现,但佳作寥寥,绝大多数作品远不及这部拍摄于39年前的“处女作”。《疯劫》作为“香港电影新浪潮”的重要作品,明年就要迎来它公映“四十周年”了。多年来,这部影片流传世间的版本一直只有一个录像带画质的“渣版”,期盼有心之人能够在其公映“四十周年”之际,将影片修复重映,并发行蓝光光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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