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排排土房宛如土地里生长出来,土烧制的砖瓦,树锯作的房梁、门窗,竹子编就的门帘,墙面以麦糠和泥抹成,一切都取自免费的土,或从土里生长出来的东西作建房材料。
还记得家里院前盖土柴房的情景。暑假全家人用架子车从田地里拉土,足足拉运了一个礼拜。用铡刀将麦秸秆铡成手指关节长短。伐倒院前的大树,刮掉皮风干。这算是备齐了初料,随后便开始制作盖房的原料。把土围成坑堆,加水混入麦秸秆和泥,赤脚踏进泥堆,用脚来踩拌。
“打胡基”是个力气加技术活,父亲把模具支好,撒上草木灰,筛土填满、石锤夯实、晾硬垒好、通风晒干,这就做好了墙料。胡基砌成土墙,墙体内加入竹条当筋,已经变干的树身当作房梁,树干截成房檩,树枝做成木楔、木桩以加固屋脊,覆上笸萸,安装木门木窗……
土柴房顾名思义原本是盖来放柴禾的,后来又养了几只羊。那时候村里人大多还住在土房里。讲究的人家,门楣雕龙画凤,砖雕木刻;贫穷的贴些剪纸窗花,摆点花馍。但不管怎样,一家人、全村人、整个镇的人都住在土房子里。土房“冬暖夏凉,驱寒避暑”。盘炕的泥坯也是泥土做的。土房生长在土地上,望着蓝天、白云,东靠着骊山、南傍着泾渭水,房下的树、院前的花、屋后的菜地,明月俯照,雁过蝉鸣,四季交替,别样风采。打开后门就对着田地,玉米棒成熟后绑成串挂在屋檐下。土柴房里圈着羊、猪,站满了鸡、鸭,村里到处欢跑的狗儿、猫儿,还有屋檐下安家落户的燕子、叽叽喳喳的麻雀,墙缝里一动不动的壁虎、搬土防雨的蚂蚁,一样也不少,都凑齐了,土房愈发显得有生气。人站在地上,接着地气,定居住着,尽管是土房,却承载着人的魂灵,充满着希望。
土柴房远处是场畔,晒着玉米粒,堆着麦秸秆。打瓦炮、逗蛐蛐、捉蝴蝶、挖蚯蚓,儿时的我们在土里寻找着、跳跃着。土柴房生起炊烟,母亲在家里做饭是踏实的,她们知道孩子们就在土地上成长着。夕阳西下,“躲猫猫”的孩子们,“你妈喊你回家吃饭”,这记忆的温情是如今的宅童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的。
村里的人,隔壁对门的,一天端着饭碗能串进穿出七八回。大门敞开着露出心扉,大家见面笑着,老槐树下围坐着,交谈着地里的收成,嘴里的话题永远都和土地相关。春夏秋冬,人们与土地为伴,耕耘伺弄着这命根子,土地馈赠了人们小麦、果蔬,饥荒时的野菜,还有柴禾。人喝着地下的水,吃着土里的收成,穿着棉麻缝制的衣服,睡在土房土炕上,从头到脚都散发着泥土的气味。羊咀嚼着树叶,牛喂着玉米秸秆,人、家畜与土地生命相依且往来交换。土地靠着人的勤劳和人与牲畜的粪便,如天上的雨落到地里,再生成雾升空,周而复始的循环,一派天地、人和、自然万物共生的图景。
八十年代末,经不住岁月和风雨侵蚀的土房开始变得残破败落,并成为贫穷和落后的代名词。进城打工的农民模仿着都市的楼房样本,回乡返村后纷纷推倒土房盖楼房,还在房外墙上贴满了各色的瓷砖。土房渐渐被水泥、钢筋的楼房替代。村里除了我家的土柴房,很少再见到土坯房。邻居们都劝母亲拆了这全村最差的房子。
1996年刚过完年,云南丽江发生7.0级地震,我那会上初中。村里每家每户在楼房外用彩条布搭起临时帐篷。大雪盖村,冰凌挂檐,人们没有居所,在天寒地冻里凄戚地避灾。我们家拾掇了土柴房,搬进去暂住了半月。好歹是个家的样子。这让邻居十分的囧和艳羡,不住地改口:“土房子最好,咱村最好的房子,要留着。”
但土房子的确有很多不足和弊端,且不说经不住大的风雨,就连日常也有诸多不便和麻烦。下雨了,院前屋后不仅泥泞不堪,也不敢疯跑乱窜,很容易将地面踩坏。我和姊妹们只能像蜗牛一样蜷缩呆在房里。有时候,雨水滴答、滴答顺着房梁漏下来,地面、炕上像水帘洞,奏起锅碗瓢盆接雨的交响曲,迷迷糊糊一夜睡不安宁。打扰和惊吓我们的是墙洞里的虫儿、老鼠,偶尔还有蛇,半夜会爬上额头。烦人的还有夏天的苍蝇、蚊子,折腾得人要包裹得严严实实,只留两只鼻孔呼吸。母亲会把油桶藏在炕头、将发面捂在被子下,这让阴潮、土霉味的被褥,盖在身上总黏糊糊的散发着一股老油与发面的怪味。
因而,当楼房普及以后,人们相继很快扒掉了土坯房。我们家的土柴房也在村里最穷的一户人盖起平房后,由于有碍村容加上年久失修被拆了。我还记得每次放学回家跑到土墙根小便的习惯,墙面被浇淋得沟沟坎壑,颜色发白;发小们打赌起誓,用树枝划过土墙留下一道道深痕;墙面当屏幕,夜幕露天电影前的人头攒动,都令我对土柴房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而唏嘘不已。
如今盖房也极快,不再是旧日亲朋好友成年累月的帮忙,电话一打,砖石送到;微信转账,商混封顶。二、三层的小楼十几日便可盖好,再装上铝合金门窗,很容易将虫蚁都阻挡在房外。写到这我突然想到,土房里住着人,接受着小动物们,生长着花花草草;而现在的混凝土不是土生的,钢筋也不是土长的,连脚底踩着的也不再是土而是水泥地面。房子是好了,也坚固了,环境也美了,可人们用几十年、楼房用拒绝的姿态,生生阻断了人与土地的关联,以及人和自然的包容和谐。居住的房子从土房变成了楼房,房里也配备了家庭影院、电脑、甚至跑步机,一切都足不出户。楼房改变了人,人们也把交往和关系当成在朋友圈里看着、赞着、笑着,人失去了面对面、活生生的机会,住在对门却不太往来甚至陌生。
上个周末,我领着孩子在关中老家看见,十几根横木绑成一个“槽”样的模拟打墙场景。
“这是什么呀?”孩子好奇地问。
“这在过去叫打土墙!”母亲喋喋不休地讲着“填土,石夯锤打,喊着‘嗨哟! 嗨哟!嗨!’的号子,‘快活不过打墙的’等俗语”,大概如今太少见的打土墙还原情景,勾起了父母心里鲜活的日历,让她回味起过去既干活又快活的记忆,而我斑驳的心里则感慨着,大江南北会有几个人还像我一样喜欢和惦记着,曾居住过一代又一代、延续到今却渐行渐远和越来越稀少的土墙瓦房。事实上,孩子也就随口一问,便又很快跑开钻进“变形金刚”的“肚子”,在高大上的玩具房欢快地叫着,似乎那里是他们未来的居所。
没落的土房子和古村落被历史渐渐遗忘和淹没,这些承载着理想、梦想和故事的土房子,在岁月的长河里只能是一个缩影和背影,必将默默化为泥土,重归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