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鹿茸菇与大灰包
捡蘑菇的人提起鹿茸蘑菇,正如爱酒之人说起陈年茅台,有一种自然而起的莫名兴奋。
其实后峡的鹿茸蘑菇是大自然中“翘鳞肉齿菌”的一种,一般叫虎掌菌或黑虎掌菌,也有称为獐子菌的。其盛产于我国云南与东北地区,新疆伊犁地区也有出产。我曾经在伊宁吃过和后峡一样的鹿茸菌,当时还很惊讶。
鹿茸蘑菇,是后峡人的专利叫法,现已考证不出这一名称的由来,大概是因为它的菌盖上有翘鳞花纹,像极了梅花鹿身上的纹路,而它伞盖下的细密菌丝又与鹿茸上的毛毛很像的缘故吧!
后峡人对鹿茸蘑菇始终有一种神秘感。每次上山去,如果不能捡回几窝鹿茸,似乎其他品种捡得再多也不值得炫耀。这也可以从一旦发现鹿茸,捡菇人那种中彩票般的惊喜乃至手足无措中,从其身子也不累了,脚腿也不抽筋了,甚至饥渴早飞到九霄云外的那种精神振奋中体现出来。
鹿茸蘑菇长得也确实不俗。且不说它的花花的菌盖表面有像龙鳞般的褐色鳞片,尤其是那伞盖下面的针状菌丝,像绒毛一样密密匝匝,这是我见过的、除猴头菇外其他任何菌类都不具有的奇特结构。
鹿茸菇还具有群生特点,碰见一个就有一窝,有一窝就有一片。它生长的地方也很特别:不在平滩草丛中,也不在普通灌木或小松树下,只有在粗大的松林里才能见到它的踪影,树越粗存在的可能越大。还有,它不易变质,极少生虫,独有的香气浓郁,无论是新鲜吃还是晒干,口感都脆鲜无比。有人说它可以预防和治疗癌症,虽未有定论,但就这些也奠定了它菌菇中老大的地位,即使羊肚菌、巴楚菇等菌类名家也碾压不了它的风头。
说起灰包,也是一种独特的叫法。它的正式名号叫马勃,是一种食药两用的菌类。在后峡人面前,马勃不被理解,甚至满怀冤屈,大家往往对其抱不屑的态度。一来认为它不能吃,空有其表,更重要的是它慢慢变老后肚内会变成一包灰黄色的极细的粉末,一旦表皮破损,粉末便会溢出,并随风飘散,很不讨人喜欢,因此还被冠以马灰包、牛屎包,甚至马粪包的不雅名称。
殊不知,马勃嫩时完全可像大白蘑菇一样食用,就是老了以后变成的难看的灰,也是一味贵重的中药,具有清肺、利咽、止血的功用,也可以泡酒、熬膏、研粉,有着很好的清热、解毒、散喉的治疗作用。现在看来,让马勃承担无端的罪名实在有失公允。
灰包对生长条件要求不高,因此到处可见,要找上一个西瓜,甚至锅盖大小的灰包并非难事。四井田四队后面阿孜开家旁边有一处朝南的大山坡,每年夏天,山坡中间都会长出十几个大小不等的大灰包,并按顺序围成边长一二十米的标准长方形,像刻意种植的一样,几百米以外都能清晰地观赏。这一奇观延续了不少年,直到今年夏天再去时才不见其踪影。
二,后峡有个蘑菇小市场
这个小市场起源的确切年份已不可考。只知道我1987年调离时,虽有零星售卖者,但都没有成气候。随着几次国民经济调整,下岗的人多了(80年代叫编外),有些脑筋活泛的,到了夏天便去捡一些蘑菇来出售,以补贴家用。尤其是煤矿单位,老职工大部分退休或者调离后,先后招了几批叫做“轮换工”的来挖煤炼焦。他们的家属没正式工作的比较多,于是各显所长,挖药的、捡菇的、摆地摊的都有。这些售卖点慢慢地聚集在后峡商店前到公路边的斜坡上,形成一个小市场。大小背篓、竹筐、塑料桶,整齐地摆放着,中间夹杂着一个个塑料袋装的新鲜蘑菇,价格5-10元一袋不等。还有用面口袋装着的一串串干蘑菇,要用秤称,其价格起先只要七八十块一公斤,慢慢涨到了200多,我记得干鹿茸最多时是400块一公斤,当时觉得很贵,但和现在网上售卖的质量一般般,价格却要千元左右一公斤的云南货比,那吸引力可就大多了!
新的世纪后,我们几乎每年都要光顾这个小市场,后来发现卖的鲜蘑菇惊人的大而整齐,询问后知道,下岗的人多了,蘑菇市场却兴旺起来。由于捡的人多,附近山上已鲜有蘑菇可寻。于是有条件者便配上了摩托车,车后配两个篓子,一溜烟就可到达当年蘑菇遍地的三道河子!再往后,这儿也被捡光了,于是又向四道河子进军。如此,这些拥有先进设备的人捡的蘑菇都是大而漂亮的,当然,价格也随着“漂亮”起来。
2008年8月,我和吴霞姐弟及刘军夫妇等几个老朋友重游四井田。在原矿部,看着人去房空,甚至大部被拆除的原住宅区,以及原来的焦场,平峒井口,深有苍凉之感。令人惊奇的是,这里有三栋房子已变成四川人的蘑菇养殖地,那逗人的鲍杏菇据说是直接装箱供香港和广东的,收购价一个就要5块钱。真没想到,纯天然的野生菇在价格上竟败给了人工养殖的东西!
转眼,又是15年过去了!随着工厂的全部搬迁,现在那里已罕有人迹,这美丽的深山峡谷已严控闲杂及旅游者出入,当然,蘑菇小市场也早已完成了它的使命。我想,这世事变迁是否永远在循环往复?不知哪一天,四井田的生态又回到了建矿前的原始点。时代在前进,连蘑菇的故事也赋予了新的景象与内容。人搬走了,不要说三道河子那边,就是原住地附近也会重新长出大片大片的蘑菇因为无人问津而逐渐老去,最终归入泥土,回到大地母亲的怀抱。当遍地蘑菇繁茂地成片出生、又寂寞地老去时,它们是否知晓其祖先曾经和“人”亲密相处时那浪漫而精彩的片断?
三,吃蘑菇的乐趣和轶闻
该讲讲吃蘑菇的故事了!蘑菇的做法多种多样,但后峡人并不“遵章守纪”,也无视菜谱的权威,常常随意而为之。蘑菇“吃盐”,烹调时要比炒其他菜多放一些盐,否则淡而无味。鲜蘑菇要先焯一下水再下锅,要是有点肉放进去,味道就会大为改观。但那时肉是稀罕物,那么放点荤油也行,实在没有炒青辣椒也别有风味。捡蘑菇时有时也会收获“地皮”类,这又多了一道山珍,要是再有干蘑菇炖鸡呢,那可真算蘑菇盛宴了。当然,也有人吃的次数多了,吃“够”了,以后只要闻到蘑菇就是一股草腥味,连一点食欲也没有!
至于菜谱上列着的那些蘑菇炒这,蘑菇炖那等菜品,都是讲究的城里人、文化人的做派,普通山里百姓顾不上那么多。但东北人能把蘑菇做成十几种咸菜,各种口味具备且又耐储存,这却是我们欠缺又须学习的经验。蘑菇干品的烹调方法就简单多了,一般是炒肉或者炖鸡等,其与鲜品相比又另有一番滋味。
其中发生过两次带有戏剧性的故事。
1987年我调乌市后,夏天时曾经把后峡的蘑菇送给同事尝鲜,没想到第二天一上班她就说自己一家三口昨晚又吐又泻,他们怀疑是否吃了毒蘑菇,这当然不可能。经询问,原来一是怪我没叮嘱他们野蘑菇性寒凉,切忌一次性吃太多。二来也怪这个东西对味蕾的诱惑太大,谁又能面对如此鲜美佳肴而又进口不乱呢!
还有一件事更令人至今后怕: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一天,饶祚红老师来找我帮忙,说是与她同宿舍的仇爱梅的床怎么也摆不平,而且越来越倾斜,让我帮忙找找原因。她们的宿舍是红砖铺地,木板床。当我们把被褥和床板挪开后,清楚地看到床凳腿下的砖头明显被什么东西顶起来了,搬开砖头后却惊奇地发现,顶起它们的竟然是一窝蘑菇!我们被这一现象惊呆了,脆弱的还带着粉红色的菌体,竟然能顶起压在它身上的砖头,并连带桌腿及床板被褥的重量,真正令人不可思议,不是亲眼所见就绝不会相信。等把床重新放平稳后,这挖出的一捧神奇蘑菇怎么处理呢?女教师们一致让扔掉,我却舍不得准备做盘菜,尽管无人响应我还是准备冒一次险。
蘑菇炒好了,盛在碗中香气扑鼻,刚要动筷时,大家都极度紧张地劝我千万别吃。但话已出口不好收回,于是我一边忐忑甚至有些紧张,一边往口中夹着十分鲜嫩爽口、滋味悠长的佳肴,此时心境十分复杂,这是最后的晚餐?有没有可能立即、马上……?也有可能不死,但要是瘫痪、失语、或者痴呆了咋办?
在恐惧与馋虫的僵持中,冒险的冲动参与进来,于是义无反顾地大口朵颐。兴奋激动过去之后,当绝妙的滋味还久久遗留口齿间时,我就想,这次纯属偶然事件要是真中毒了怎么收场?冒险这个东西,真是难以界定好坏。若缺少它,我们会不会停止奋斗的脚步、放下创造的行动?会不会丧失世事纷争中的勇气与魄力甚至灵魂?冒险,是否并不总是代表不成熟、不稳重?而总是追求保险、平稳,是否会抓不住稍纵即失的苗头而导致重大机遇的丧失?也可以说,敢于冒险的人并不全是楞头青?
退一步讲,如果凡事都有神助,能预知结果或答案,这个世界会不会因此而不同?还有人生中的许多难题,许多重大决策,它们还会如期进行吗?我们的初衷会不会改变?譬如职业的去留,譬如当初的投资或创业的冲动,再譬如朋友的结交,甚至,自己终身伴侣的选择……?
(本文大部分照片,由肖立东先生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