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秀汉语教师:陈慧
(哥廷根大学孔子学院)
教学是心与心的交流,根据情感过滤说,学生对老师的喜爱、信赖会直接决定学生的学习态度和学习结果。所以和学生建立互信融洽的关系是我十分重视的。可是我其实是一个内向的人,活泼外向的老师的风格我做不到也学不来,我只能做我自己。我性情比较温和,说话比较直率,而且好奇心很足,我可以把自己量身打造成一个知性、有深度的脱口秀节目主持人。
我所有的课程上,看不到太多程式化的东西,我和学生们从头到尾就像朋友一样,用每一课的汉语知识交流各自的家庭、各自的爱好、各自的周末、各自的学习习惯、德国的交流、哥廷根的饭馆儿、大学食堂。到了更高的层级,和他们讨论复活节彩蛋、德国的太阳能发电、健康生活方式、手机党……。我尽量让他们觉得他们可以充分用简单的汉语讨论原本他们驾驭不了的话题,他面前的老师是一个对生活、对世界充满好奇和热爱的朋友。
在两年的师生相处中也碰到过棘手的学生。印象深刻的是一个我中途接手的二年级班级,和一个土耳其学生。
那个班是我临危受命接手的一个已经开课两个多月的班——第三学期的综合课。记得第三次进教室,看到坐得满满当当的学生谁也不瞧我一眼,看手机、玩游戏、聊天、喝咖啡、做作业,看起来冷漠而懒散。总之,不像以前的学生那样跟老师热情打招呼。我一下子情绪不好了,到了讲台,扫视了一眼,就下了一个命令:请大家把你们的作业交上来。这些学生懒懒散散地从书包里拿出作业,我低头整理讲台上的东西,余光看到他们都在等着我到他们面前去取作业。我心里不开心,故意装着没看见,继续去准备黑板上的东西,嘴里说了一句:请大家交到讲台上来。这时同学们都默默地把作业递到了讲台上,我心里窃喜:小样,看我不收拾你们!
把准备工作做完,我回到讲台扫视了一下他们,上课铃响了,他们都默默地看着我,我突然意识到我的老师身份,怎么可以为了面子和学生怄气,这样我的课还怎么有好气氛。于是我默默地告诉自己,这节课一定要把气氛活跃起来,把他们牢牢地吸引进来。于是我马上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和神态,开始上课。这节课上,我和每一个学生都有频繁的眼神交流,不断地进行师生交际互动,尽量让学生又紧张又开心。而且我也适当让自己的动作声音都清晰放大了一点,好让大家注意力不要涣散。前两节课,我会让学生一个一个接龙读课文,每人一句。今天我突然换了一种方式,就是小组内部每人一句接龙读课文,并且试着把每一句话翻译成德语。这个办法真灵,教室里顿时书声琅琅,大家翻译得十分投入,这样小组互助学习的目标就达到了。他们对本课词汇语法的理解也更为透彻了。
真的很奇妙,我的心态变了,方式变了,学生的状态也变了,他们看起来生机勃勃热情洋溢,眼神里透着欣喜和信赖,当我开玩笑的时候,他们都会哄堂大笑。有几个稍活泼的也会在课上开一些不伤大雅的小玩笑。下课以后学生们稍微恢复了保持距离的姿态,但是有更多学生跟我打招呼说再见。
另外那个土耳其学生叫Yasin。他经常因为各种惹是生非被任课老师吐槽。学到期中考试,他因为成绩太差主动放弃汉语学习,老师们都长舒了一口气。不曾想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第二学年他又卷土重来,和其他零起点学生一起来重上一年级汉语。有一次轮到我给Yasin所在的小组上课。在上课之前,我特意向其他老师了解了一下他的个人情况:第二代土耳其移民、忠于自己的语言文化、爱思考、学究气、对中国充满热爱和好奇。带着这些“背景知识”我开始直面Yasin。
第一次课上,Yasin故意大声炫耀自己“标准”的发音,故意说一些其他同学没学过的汉语句子,和他坐一桌的女生Franzisca脸色越来越不好看。Franzisca下课以后告诉我,希望以后再也不要跟这个男生一起上课。我安慰了她,答应下一节课我会想想办法。Franzisca的表现明显比其他同学激烈很多,这让我意识到她是个场依赖型学生,一个她感到舒适的同桌对她很重要。
我们这个小组一共5个人,Franzisca、Pauline最早到,我想了一下,Pauline性格温顺,比较呆萌,她们俩是相对最熟悉彼此的。于是我征得她们的同意后,给她们指定位置坐下来,我有一个小心机,就是她们的位置是最多坐两个人的,这样Yasin与Franzisca同桌的机会就是零了。看到我这样安排,Franzisca心领神会,笑嘻嘻地对我点头表示感谢。接下来另外两个同学也被我请到一个不会有第三个人插入的教室位置上。这样Yasin也没有机会去 “骚扰”其他同学。Yasin来了,我赶紧请他坐了一个剩余的单独的位置。Yasin看到其他同学都坐好了,略微有一点失望,但是这看起来也是最自然的一个安排。所以也没说什么。
上课正常进行,不过这一次我告诉学生我们尽量按照顺序公平发言。然后上课时大家很快形成了习惯,按照顺序完成各种操练。这样Yasin也不太好意思插嘴了。
不过机会来了,在听音节选择正确的选项时,有道题选项有shéi和shuí。他还没等听就问:老师这两个选项,是一样的,都是who的意思,是要两个都选吗?虽然他是说的英语,但是同学们都还是愣了。我不疾不徐地对他和所有人说,现在是拼音练习,跟词没有关系的,请只听拼音。他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觉得自己炫耀失败了。接下来,在涉及到iou/iu,uei/ui这种拼音改革方案的问题,他又一次插嘴,说:这个全世界语言都一样,……。我马上接他的话,说:“对,这是全世界很普遍的现象,就是为了说话更smooth。德语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情况?”大家频频点头。这样Yasin就不至于要去他的土耳其语中找大家谁也听不懂的例子了,而Yasin的德语又是跟母语一样,所以讨论德语就不至于出状况。当然最后我没让大家在这上面展开了。这一节课,我特意控制了Yasin自由表达的机会。不过为了让他学过一些汉语的优势得到发挥,我也给了他一些机会合理表达。比如,把最难的问题留给他,或者请他示范。
同时我想也有必要转变一下Franzisica对Yasin的态度。于是我找了一个机会请Yasin跟Franzisca公开合作,果然Yasin在既定时间内只能完成既定任务时还是不错的。Franzisca的脸色也变得温和多了。后来的课程,我继续注意调整自己对Yasin的反馈方式,注意既不迁就,也不过分打压,在班上给出回答问题的规则,给他分配适合他发挥的任务。这样,他似乎很自然地戒掉了爱随便开口说话的毛病。同时,因为我比较专业的回复以及善意的回应,他喜欢在课下跟我讨论语言学问题。另外平时我也利用各种机会了解他,尽我可能帮助他,无论生活还是汉语学习抑或语言学专业,我看得出他眼神里充满了尊敬和信赖。
就这样教了近一年,在我即将离开哥廷根的时候,有一天,Yasin特意在我的教室外等着我,等所有同学都走了,他走进来,非常伤感地对我说:老师,我真不想您回北京,您是我最好的汉语老师!我说:Yasin,我很为你骄傲,你可以答应我,除了打工,还要坚持学好汉语吗?他郑重地点头,然后告诉我他的决定:等第三年留学时,他会申请到北外!临走前我按照德国的礼节主动拥抱了他,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眼睛里满是不舍。这一刻,我们都很动容。
德国学生直接而内敛,一般不会跟老师有过多私下的交流,但我还是从临走时他们送给我的小卡片和小礼物上看到他们对我的感情。从他们给我的拥抱里,从他们在我相机里留下的笑脸里,明白了一个很朴素的道理:人心都是肉长的,教育是心与心的碰撞,而不单纯是知识授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