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叶伟民。新闻核心期刊《新闻与写作》专栏文章,2023年第12期
大作家是如何写好小事情的?
小时候看《西游记》,常为猴子鸣不平,漂洋过海找菩提祖师学艺,却打了七年杂。这不浪费人才么?
大了再看这事,才明白神仙的苦心,所谓“劈柴担水,无非妙道”,生活处处是修行,再小的事,做好了都是“人生的法术”。况且,悟空沾过的这些俗事,也并未影响他日大圣之英名,不过是上了个学前班嘛——谁又没上过呢?
写作也应如此。一上来就冲大部头,既违背规律,又为难自己。60年前,老舍给工人朋友谈写作,就力劝打消这种念头:“有些人往往以写小说、剧本等作为初步练习,我看这不大合适。似乎应该先练习写一个人、一件事。”
这就是文字修行里的“劈柴担水”,得不嫌事小、不厌其烦、一天一点才可能大成。反过来就不妥了,好比百米选手,如果不日复一日抠那0.01秒的细节,而把大赛当训练,大概率是没戏的。
看得细:要寻根追底
大作之所以好,题材自然有功,但能把大事写细才见本领。例如余华在《许三观卖血记》里的“嘴炒红烧肉”;莫言在《生死疲劳》中写两头猪的月夜泅渡;还有阿城在《棋王》里写男主吞咽干饭粒时喉结和泪花的翻动。
这些细节让人惊奇,因为大多超出我们的寻常经验。多数人忙如陀螺,舍不得抬头看看天空或俯身摸摸小草。幸亏有作家这群家伙,替我们泡进时光的漫流里,用想象力和显微镜剖开生活,让我们惊觉:啊!原来还有人是这样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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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称之为“追底”,他说:“观察事物必须从头至尾,寻根追底,把他看全,找到他的‘底’。”
写好一件事或一个人,首先要细致观察,看透细里乾坤。不是无限分解就是细,非要去数人家鱼尾纹分了几个叉,这就既没意思又找打了。
看得细,是要捕捉决定性细节,能有助于擦亮艺术形象的细节。例如平日里,你最多觉得一个人“长得丑”,再具体就说不出来了。你要写好他,必须注意到“门牙大得能犁地”那么丑。这两者带来的感官反应是不一样的。
看得透:构建哲思之美
对读者来说,不怕事小,就怕无“理”。什么是理?生活哲学、人性瞬间、反转意外……但凡能让人掩卷后琢磨琢磨的,都算在“理”。
史铁生的《我与地坛》,写的是一座老园子。去过那的人何止千万,踏春的孩子写过游记,热恋的人留下山盟海誓。无论哪种,大多不过桃红柳绿、花前月下,并无经验增量。写得再细腻,情绪再澎湃,不过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缺乏哲思之美。
同样的景致,同样的细节,在史铁生笔下却生出了魂。他在这里抚摸时间,思考生死,和园子有了“无言的默契”。他从眼前之物出发,沿思想的小径散步,直至极深处。这是读者思维的处女地,未曾体验,一旦进入,却酣畅淋漓:
它等待我出生,然后又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四百多年里,它一面剥蚀了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门壁上炫耀的朱红,坍圮了一段段高墙又散落了玉砌雕栏,祭坛四周的老柏树愈见苍幽,到处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荡。这时候想必我是该来了。十五年前的一个下午,我摇着轮椅进入园中,它为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准备好了。那时,太阳循着亘古不变的路途正越来越大,也越红。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一个人更容易看到时间,并看见自己的身影。
——史铁生《我与地坛》
写作要对生活有所观照和演绎,要“看得透”,才能做生活的提炼者,以思辨悦人。这样,“小”才不小,才反衬某种“大”,终达“四两拨千斤”之效。
懂幽默,有情趣
要说写小事的高手,我首推汪曾祺,豆腐咸鸭蛋啥的都能写一箩筐,还写得那么好。你说气人不?
他曾这样解释对小事的钟爱:“写小说就是要把一件平平淡淡的事说得很有情致(世界上哪有许多惊心动魄的事呢)。”说来容易,殊不知“情致”二字已难倒多少人。
做人要有趣,写文亦是。当编辑这么多年,阅稿无数,冒犯说句,快要被无趣文章憋成工伤了。
情趣二字掰开,既有情调,也有智趣。放松点,打碎那根直男神经,也不要端着,用常识讲,慢慢讲,如果还能多点幽默,就再好不过了。
汪曾祺有篇散文,叫《理发师》,把男人剃头这点破事写得百转千回:
不想理发的最大原因,真正原因,是他们不会理发,理得不好。我有时落落拓拓,容易被人误认为是一个不爱惜自己形容的人,实在我可比许多人更讲究。这些理发师既不能发挥自己才能,运巧思,也不善利用材料,不爱我的头。他们只是一种器具使用者,而我们的头便不论生张熟李,弄成一式一样,完全机器出品。一经理发,回来照照镜子,我已不复是我,认不得自己了,镜子里是一个浮滑恶俗的人……
人不可以太倔强,活在世界上,一方面需要认真,有时候只能无所谓。悲哉。所以我常常妥协,随便一个什么理发店,钻进去就是。理发师问我这个那个,我只说“随你!”,忍心把一个头交给他了。
——汪曾祺《理发师》
“实在我可比许多人更讲究”“不善利用材料,不爱我的头”“忍心把一个头交给他了”……认真又不失诙谐,严肃又不失情趣,活脱脱的老雅痞,煞是可爱。
善编排:做生活的导演
生活很精彩,但不善编排。电话响了,孩子哭了,锅烧糊了……这些事可能先后发生,也可能同时发生,归概率管。但是我们写故事,却不能如此愚忠,五更事不写,三更事就绝口不提。我们要做生活的导演,打破自然顺序,提炼编排事件,用悬念和冲突吸引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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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娟的《阿勒泰的角落》也是一本琐事集,记录一家人开裁缝店和杂货铺的见闻。其中一篇《看着我拉面的男人》就是以悬念一牵到底,开篇即着墨那“怪人”:
那个看着我拉面的男人实在讨厌,好几次我都想把手里那堆扯得一团糟的杂碎扔到他脸上。
男人是谁?为什么老盯着人家?又意欲何为……这一溜问题让人着急。但作者不急,撒出“钩子”后,慢慢往回说,如何初出茅庐,如何手忙脚乱把面条煮成疙瘩汤,如何来了这怪人,把人盯得心里发毛。
李娟气得骂他赶他,无奈那人就是笑,场面越狼狈笑得越欢。实在拿他没办法,李娟最后请他吃了一顿——一碗差点掀翻了厨房才做出的新手面。吃完他就走了,从此再没出现过。多年后,李娟似乎悟出些什么,在故事末尾写道:
而现在呢,我的面拉得实在太好了!又利索又漂亮。可惜再没人在旁边看了。
每天,我一个人做好饭,汤汤水水、盆盆罐罐地打一大包给村头店里那些干着活、等着饭的人送去,一个人穿过安静明亮的喀吾图小村。白天的马路上几乎看不到人,只有一只鹤走来走去,时不时会迎面碰到。我送了饭再一个人走回家,经过一座又一座安静的院落、房屋。我也想一家一家推门进去看看有没有人。如果有人,我也会靠在人家门口看半天的,不管他在干啥。真寂寞呀。
——李娟《看着我拉面的男人》
悬念未解,心思已明,无声胜有声,这小事还“小”吗?分明是人的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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