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黄忠生拉着我“驰骋”在古田的上山路上。
44岁的郑仁江坐在我右边,滔滔不绝地讲着家里爷孙三代种银耳的故事。他说,五六十年来,银耳都是古田人很重要的收入来源。
对我们来说,银耳并不陌生,有“菌中之冠”的美称。银耳营养价值高,也在被越来越多年轻人关注。不过,鲜少有人知道,市面上大多数银耳产自闽东的一个小县城——古田县。
古田县城不大,开车半小时能转一圈,常住人口32万,被誉为“中国食用菌之都”,全球90%银耳产自这里,与此同时,食用菌年产值达60多亿元,农民70%收入靠食用菌。银耳就像一朵朵“有钱花”,成为当地人摆脱贫困、鼓起钱包、走向富裕的支点。
在中国广袤的大地上,像古田这样的县城有很多,它们往往凭借一种土特产,延伸出一条产业链,开辟出乡村振兴之路。
这次乡村体验,作为“采银耳的小姑娘”,我决定从源头寻找银耳的致富经。
一条弯曲的山路
这是一条从高速直接上山的路,也是农产品下山的路。
从上山开始,一辆辆货车就从我们身边驶过。郑仁江指着窗外对我说,那是拉菌棒上山的,这是拉废菌棒下山的,这一车车拉的都是银耳……一时间,我和银耳的距离越来越近。
山上的路开始变窄,左边是传统老菇棚,右边是拉菌菇下山的车
古田7月的天气很善变,一会出太阳,一会下雨,一会太阳雨,我真实地感受到了南北方天气的差异。古田处在福建省中部偏东北方,闽江和鳌江在这里穿过,地表溪流密布,福建第一大人工淡水湖翠屏湖就在这里。热带季风气候为当地带来全年充沛的雨量和温和的气候。
古田境内山峦起伏、岭谷相间,有“八山一水一分田”的特点,虽然耕地少,却是适合食用菌培植的“温床”。迄今,当地人已经培育出银耳、茶树菇、香菇、猴头菇、羊肚菌、竹荪、鸡腿菇等30多种食用菌。
翠屏湖一角,湖边有白鹭在觅食,岸边种有芙蓉李等果树
银耳喜阴不喜热。此时正是山下银耳种植“淡季”,但高山上却格外适合。山路盘旋向上,我见到了翠屏湖的一角,青山绿水中,隐约能看到远处的菇棚。也正是这一片巨大的水域,成就了银耳种植的高地。
郑仁江指着那片湖跟我说,以前这里是古田老城,爷爷那一辈就生活在这里。他们一家三代种银耳,爷爷属于“水库移民”。这段历史我来之前也做了功课。
1958年,国家在古田兴建了新中国第一座地下水电站——古田溪水电站。水电站的水库区域就是古田旧址。为支持国家建设,老一辈古田人搬离了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说起老一辈的往事,黄忠生和郑仁江油然地带有一种自豪感。
搬离后,面对新县城耕地少的局面,古田人把目光转向山林。有人说,古田人在隋大业年间(公元609年)就有人从事香菇种植,这一传统在搬离后被发扬光大。
翠屏湖水域面积37.1平方公里,蓄水量6.41亿立方米,有着丰富的水汽,回馈给古田人种银耳的好环境。上世纪60年代,勤劳智慧的古田人开始人工培育银耳,村民们建起一座座菇棚,那时还是家庭小作坊形式采用段木培育,也就是把树木砍成段接入菌种,再放入菇棚中,3到7个月漫长的生长期,每立方米木材仅产银耳干品450克左右。
瓶内出耳,瓶外“开花”(拍摄于古田食用菌博物馆)
传统种植手法耗时长、成本高、产量低,还带来菌林冲突。爱钻研的古田人,在上个世纪70年代又探索出玻璃瓶栽技术,实现瓶内种耳、瓶外“开花”的神奇突破,生产周期缩短150天,产量提升20倍。
“爷爷就在家里的一小间棚里种,一次300朵左右。”郑仁江说道。
后来,古田人又研制出袋栽银耳技术,用塑料薄膜袋代替瓶子,灭菌后再打孔接种,卧式排架方式出耳,每袋可种3-5朵,免除洗瓶等工序,菌农们轻松了许多。1983年,古田开始引入棉籽壳作为培养料,进一步扩大生产规模。
郑仁江七八岁那年,家里种了两三百个菌棒的银耳,父亲去田里干活时,留下母亲在家带着两兄弟看护银耳,因忘调温度差点导致银耳坏掉,父亲回来后决定提前收割,最后还赚了一百多块钱,买了一台落地风扇,至今还在用。
郑仁江在菇棚中
银耳解决了一家人的温饱,也给童年的郑仁江留下了对银耳的认知。不过长大后,他却觉得村子里太封闭,没有公路,原料进不去,还要用肩膀挑着银耳去城里卖。这些客观因素的束缚,让20岁的他选择逃离家乡,跑到外面去打工。
后来,古田的路越建越宽,也越修越远,他很快回家接管了菇棚,开始批量种植,从最早的12个棚到如今的100多个,他成了生产带头人,后来还专门组建了江悦果蔬专业合作社。
“路修好了,农产品就好卖了。”郑仁江指着前面的路对我说,政府建桥修路,农产品走出去的路越来越多,和他一样回家乡发展菌菇产业的人也越来越多。
幸好赶在了第18天前
在路上,他们反复提醒我,菇棚里很热,可能会受不了。
其实菇棚在海拔1200米左右的山上,比山下凉爽得多,进入菇棚后,体感会更阴凉,只是待久了会闷热,脸上和额头上会不断渗出汗珠。不过,相比于第一次看到“活”银耳的兴奋,闷热对我来说不是问题。
菇棚里,白花花一片,很好看。每个菌棒上都长着三朵银耳,水灵灵的,绽开细密的花叶,像牡丹花,又像北方刚出锅的大馒头,摸起来“Q弹”,用力抓也没有破,一松手瞬间恢复原样,手上还留有黏黏的胶质。
即将被采摘的银耳
“银耳从菌棒中长出来用时45天,看起来很短,但照顾起来比看孩子还难!”山上的种植户张大哥告诉我,前10天,他们主要工作是把温度控制在21-25摄氏度,让菌种走菌丝,到18天左右,“银耳宝宝”出生,那时候才是真正的“战场”。
菌农们要打起精神、24小时备战,调整温度、湿度,如果不合适就会导致银耳生病,乃至交叉感染,一茬就会全“菌”覆没。
“晚上要起来巡视,头上戴着灯看雾气浓度。”张大哥是江悦果蔬专业合作社社员,和妻子管理着41个菇棚。
眼下,13个菇棚的银耳已成熟,将在第二天采摘,28个棚刚种下银耳10天。我有点庆幸:“还好没在18天后来,不然真学不会”。
银耳对生长环境要求高,离不开人,也因此,这个产业的智能化管理步伐没那么快。在当地人看来,这需要他们和大自然培养出一种默契,还要读懂银耳没有说出的需求。他们把银耳当孩子一样管护,用经验、感官、认知做判断,闷了就通风换气,叶片湿度不够就降温、加湿。
菇棚中一排排的银耳
为种好银耳,张大哥他们一家在2015年就搬到了山上,除了孩子高考时下山,一住就是好几年。没来前,我以为山上的住宿条件很苦,没想到他们直接在这盖了房。
他们所管理的菇棚,被称为第二代菇棚,使用轻薄材质,并制作多个透风口。每个菇棚门口都缀着几条绳,一头拴着菇棚顶部和门框顶部的通风口,一头拴着土包和水瓶,只要拉动土包和水瓶,就能调节透风口的大小。
菇棚旁边的山泉水
体验的第一天,我参观了菇棚和周围环境,学习了如何种银耳。种植时,只需将菌种植入菌棒中,再摆放到架子上,这些架子能很好地让菌棒透风。第二天,我将正式开始采摘银耳。
早上7点多,翁时仲开了一辆皮卡拉我上了山。他是郑仁江和黄忠生的合伙人。
抵达时,拉货的卡车停在菇棚外,农户们已开始采摘。我发现,采摘银耳是件简单的活儿,只要轻轻将一整颗银耳摘下,按顺序放入框中即可。不过,反反复复弯腰、起身,对腰不是很友好,时间久了还会感到枯燥,也理解了菇棚里为什么总是放着很嗨的音乐。
中午,种植户大姐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餐,采摘员、货车司机都有份。饭桌上,张大哥回忆起30来年种银耳的事很感慨,“早期有很多糟心事,有时银耳被菇贩子压价,不赶紧卖就会烂掉,非常被动;加入合作社后,合作社保证每年都会收走,给打底保障,很安心。”
这样的故事让我想起来前年的热门爆剧《山海情》,一个产业的健康发展,只有种植户的辛劳还不够,更需要全产业链条上下游的协同和联动。
采摘银耳
张大哥告诉我,这半年已有四五十万纯收入,今年行情好的话,到年底或能收入百万。那一刻,我想留下来种银耳的心愿达到了顶峰。张大哥说,不是谁都能种成功,需要耐心和探索精神。很多人的种植技术是积累下来的,知道选择什么菌种,菌棒要怎样配比,甚至买好再去加工厂加工。听起来好像没什么标准,但没标准才是最难的。
走在菇棚里,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清香,我忍不住用力吸了几口,加快了手中摘银耳的速度。银耳采摘完,废菌棒会卖给山下烘干厂,用作烘干银耳的燃料。循环往复、不留残渣,“靠天吃饭”的栽培模式,也让古田人更尊重自然规律。
采摘完银耳,我突然不想吃了,不是不好吃,而是舍不得吃,我已经迫不及待把这里的一切告诉身边的朋友,银耳是个好东西,但要好好珍惜。
另一条出路
体验结束,翁时仲带我从原路下山,我有了更多时间去观察这条老路。
这条路穿过很多村子,能看到半山腰生活的村民,也能看到在山上采摘水蜜桃的村民。山泉水汩汩而下,滋润着漫山遍野的菌菇和瓜果。
翁时仲说,围绕着翠屏湖,冬天在山下种银耳,夏天在山上种银耳。山下不种银耳时,芙蓉李、油奈李、水蜜桃等水果正好上市,农户们一年四季都有得忙、有收成。
这条路上,来来往往有一些卡车,也有私家车和骑摩托的农户,两车迎面相遇,司机都默契地减速。下山时,我们去了一趟烘干厂,正在烘干和已经烘干的银耳,即将运往全国各地或放入冷库存储。
正在七八十度高温中烘干的银耳
我们刚采摘的那批银耳,会先将银耳底部根蒂黑色部分切除,再经过清洗、粉碎、高温灭菌蒸煮、铺平、烘干等流程,然后包装制作成可冲泡即食的产品。
如今的古田,围绕银耳已形成一套产业链,包括菌种培育、代料生产、菌棒生产、种植、采摘、烘干、粗或精深加工各环节,也因此让银耳产量保持高位。
古田食用菌批发市场内,大批菌菇已装好包,等着它的食客。批发市场周边,还有很多经销商门店,来自云南、黑龙江等地的菌菇甚至都在这里集散。
“有银耳的地方就有古田人。”在古田,我听到最多的就是这句话。这些年来,古田人把银耳种植技术带到了很多地方,也把银耳销售到了全国乃至海外,让这个曾经的高端营养品,走向了寻常百姓家。
下山后,郑仁江和黄忠生就和我告别了,他们马上要和抖音电商“山货上头条”团队,一同深度调研当地食用菌产业市场。他们对这次洽谈很期待。古田银耳的好,他们想让更多人知道。在更高效的产销对接、更深刻的消费认知打造方面,通过电商平台、直播等方式是大势所趋。通过数字化手段,激发乡村数字经济的新活力,也是继续加大农产品上行的又一条出路。
作为带头人,郑仁江带领村民成立合作社后,建立起“农户+合作社+公司”模式。他们通过合作社联合村民种银耳,统一加工、销售,社员参与分红。后来又建立起精深加工能力,比如银耳羹、即食银耳等。
最初他们主要进行线下商超等销售,但是账期较长,3个月至1年不等才能拿到回款。他们逐步开始试水线上销售,最早尝试过拍摄短视频,入驻电商平台,后来又开始试水全域兴趣电商达播供应链合作,也就是为抖音电商里的达人供货。今年上半年,他们在抖音电商已售出60万单银耳产品,这样产区直连消费者的方式,打通了更多的销售链路。
下山的路
郑仁江有个朴素的心愿,他说,农民需要的不是一夜暴富,而是稳定增收。这句话我想了很久,脑海中闪过一些画面,张大哥在说起被菇贩子压价时的表情,也想到小时候老家种蔬菜被坑的事。
走的那天,我独自去食用菌博物馆转了一圈,我很惊讶这里竟专门为菌菇建了一座博物馆。很显然,银耳对古田来说,不仅是一种营生,也是精神里的文化。这种文化是有吸引力的。
我想起黄忠生说,他十年前结束外地工作,乘坐大巴回到了家乡,加入到银耳生意中,也是20多岁,至今觉得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年轻人总是期待出去闯闯,但如果哪一天想回到家乡,还要看家乡是否回得去、留得下”。
在这个有浓浓烟火气的闽东小城,银耳已成为一种象征,也是古田人勤劳拼搏的一种隐喻,这里有对祖辈事业的传承,更有热爱家乡的人在趟出一条条向前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