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工作是人类学的基石,也是人类学学生的必修课。行走田野,问道寻常。理解他者,感悟生活,则是超越田野的人类学精神所在。

每年暑假,中山大学人类学系的重头戏,便是为期一个月的本科田野实习。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恢复建系以来,从未间断。今年,我们小组的田野点选在云南腾冲绮罗。作为古村落,绮罗可谓历史悠久,《徐霞客游记》中有载:“绮罗,志作矣罗,其村颇盛,西倚来凤山,南瞰水尾山,当两山夹凑间;竹树扶疏,田壑纡错,亦一幽境”。绮罗也是中国西南边陲的著名侨乡,十多年前初次造访,明清时期修建的文昌宫、水映寺、1919年兴建的绮罗图书馆以及流传乡间的各种“走夷方”的故事,至今印象深刻。时光荏苒,不知绮罗昔日风光依旧?恰好借此田野机会,重访绮罗。

可是,走进绮罗,我却迷路了。绮罗分为上、中、下三部分,随着城镇化的迅猛发展,上绮罗与中绮罗大多已与城郊相连,建筑也逐渐趋向城市风格,已然找不到“乡土”的感觉。腾冲旅游业兴盛,不少村民投入其中,纷纷自建酒店、客栈,有的则将祖宅改为马帮大院、李家大院,或经营玉石、农家乐,或供人参观。迟疑中带着学生沿公路前行,大致半小时后,一片田间地头、乡屋村舍显现出来,文昌宫矗立路旁,安心之余,不免心生感慨,原处绮罗中心位置的文昌宫,随着征地与房地产开发,而今竟已成了村落的边缘地带。城镇化,自然也成了此次田野避不开的议题。

征地开发后,“退至”村落边缘的文昌宫

此次田野,与陈志明教授同行,和老师一起带田野,总有一种三代同堂的感觉。入村最初,总会向村民介绍,“我们是中山大学人类学系的师生,来绮罗进行暑期田野实习与社会调查,这是我的老师,这些是我的学生。”久了,学生们也就照葫芦画瓢,“这是我们的老师,这是我们老师的老师……”这让我想起从前在台湾遇到老师的老师Donald R. DeGlopper,我和师弟前去与他相认,他很快回应,“I know, you are my grandstudents!”

田野开初,首先是熟悉当地的基本状况,我们带着学生“踏查”绮罗,所谓“踏查”,既走遍村落的每个地方,弄清其地理边界以及寺庙、宗祠、集市、屋舍布局,绘制文化地图。通过几天踏查,同学们大致明晰了绮罗的地理空间,文昌宫原为村落中心,2013年被评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后,目前正在维修中。村中李、段、尹等各姓祠堂,文革时期均遭到破坏,改革开放后宗族活动陆续恢复,目前只有尹氏宗祠保留祠堂匾额与祖先牌位,李氏宗祠已被改作老年协会一分会,但李姓族人可在其中祭祀,段氏宗祠则在村貌整治时被当作“危房”拆除,改建为文化大院。绮罗有妙光寺、观音寺、水映寺三座寺庙,分别坐落于上、中、下绮罗。绮罗图书馆仍在,由村民志愿管理,并对此津津乐道,颇感自豪。

村民引以为傲的绮罗图书馆

踏查之后,由于上绮罗与中绮罗城镇化速度较快,不适于进行短期田野工作,我们决定将大部分调查集中在下绮罗,留下少部分对城镇化感兴趣的同学在上、中绮罗进行调查。按照绮罗原有的村落布局,每一巷道前都会建有月台,供村民歇息聊天,虽在村景改造中有所损毁,但大抵还留有不少,此外,图书馆、老人协会以及文化大院,乃村民平素聚集闲谈的场所。因此,在调查之初,人地不熟的情况下,我们建议同学先从这些地方开始,观察、聊天,学习与人相处。

在月台与村民聊天

几天之后,同学们开始对村中情况有所了解,从居委会了解到下绮罗社区的大致沿革,目前共有1408户,5108人,基本生计为种植蔬菜、杂货经营、外出打工等等。大家也渐渐与村民熟悉,可以逐渐入户访谈。平时,我和老师总会在村里“闲逛”,假装与同学们偶遇,也在默默参与观察同学们的访谈,依照情况,适时给予指导。我们也会偶尔加入同学们的调查,但我和老师彼此默契,不愿过多干涉同学的调研,万事开头难,无论是困窘、尴尬,还是访谈中的不知所云与相对无语,进入田野,从陌生到熟悉,乃人类学者成长的必经之路。

田野工作,需要循序渐进,需要在融入之后,渐渐培养田野感,这也是田野的迷人之处,一种结构之下的同情共理。我们希望同学学会运用关键词,概括、归纳对田野点的感受,可以是术语,比如边陲、侨乡、旅游、城镇化,可以是状态,比如将变未变,也可以是心得,比如“谁动了我的教育?”、“是老有所依,还是老有所为”此外,既然是团队行动,我们希望大家彼此合作,每晚召集大家讨论,分享当天调查的经验与心得,并为其他同学提供更多访谈的线索和信息。

大约一周过后,同学们开始分组,并进一步思考自己的研究主题。总体而言,我们希望大家的田野报告综合起来能够大致反映村落的全貌,但同时也强调把握好“Study of village”与“Study in village”的关系,既能把握村落生活的细节,又能有所提升,进行一般理论的探讨。由此,同学们开始从不同的角度解读绮罗,比如,绮罗侨乡的历史记忆与人文景观,对于地方认同的形成,意义何在?村民如何理解、协调草药、中医以及现代医学三种不同的疾病认知并付诸实践?城镇化对村民的生计经济、消费观念与休闲生活又带来怎样的影响?在绮罗这样一个传统汉人村落,不同代际女性的家庭地位与性别角色又是如何?生活于汉人村落的少数回民,其族群互动与日常生活又是怎样?

我们希望大家走在田野上,进入寻常家。再多的理论、概念,若离开了田野沃土,生命故事,终将是水中花,镜中月。问题意识需要扎根生活,需要知道百姓在乎什么。如何过日子,是他们的事,如何读懂他们的日子,搭建理论与经验之桥,是田野工作者的事。我们的田野经验,终究源自他者的生活。比如,面对城镇化的征地与开发,村民意见并不一致,国家力量与资本介入,很大程度上并没有惠及于民。失去土地的农民,除了领取政府微薄的失地补贴外,只能外出打工,但值得一提的是,村民虽有抱怨,但并不激烈,其中缘由耐人寻味,其一、绮罗作为侨乡,自明清时就有外出经商谋生的历史,其生活也介乎“居”与“游”之间,并非简单的安土重迁;其二、以当下的情况而言,种田并不划算,不如进城打工。因此,土地,对于他们而言,更在于守成,在于心安。

面对城镇化与旅游发展,绮罗人有矛盾、徘徊,也有坚守、执着。这也来自绮罗的历史文化与地方认同。2002年,政府为发展旅游,将上、中、下绮罗合并划分为“火山”、“热海”两个社区。村民戏谑政府将百姓置于“水深火热”之中,自2004年起,村民就陆续开始策划请愿更名,用村民自己的话说,“我们的祖先,我们的历史,尽在绮罗两字之中,岂能随意更改”。2015年9月,乡中几位老人商量起草申请书,并挨家挨户找人签字,得到村民一致响应。11月,腾越镇镇政府向腾冲市人民政府提出更名请示,2016年1月9日,市政府同意腾越镇人民政府的请示,将火山、热海社区分别更名为上绮罗、下绮罗社区。

回归日常,田野里的饮食起居,最能反映时代变化,也是我们关注的另一重点。每次田野,老师总是对地方的饮食与生态情有独钟。从紫色辣椒、酸茄、苦子到老师钟爱的豆腐,老师总是饶有兴致。我们经常逛集市,认识各种蔬菜瓜果,了解各种地方菜肴,而集市中的人、物流动,其实也关乎饮食、生态与社会变迁,比如,绮罗百姓大多能够就地选材,制作出多种酸味调料,如梅子醋、柠檬汁以及用菠萝皮发酵的酸水等等,反而米醋用的很少。但年轻一代村民则更喜欢购买米醋,较之传统做法,毕竟得来容易。而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一些过去在节日中才能吃到的饮食,如土锅子(土陶火锅,慢火慢煮,口味鲜甜醇和),也变得平常可见。各种饮料、零食(辣条)逐渐进入乡村,成了村中小孩的最爱。

已经成为日常饮食的土锅子

乡土世界的民间信仰,也为人类学者关注,绮罗各寺反映出的多元宗教空间,甚为有趣。首先,坐落于上、中、下绮罗的妙光寺、观音寺、水映寺,映射出村落内部的边界,村民一般只会去属地寺庙敬香、祭拜。其次,每一座寺都在正殿供有佛教神,但在后殿、偏殿则供有土主、财神、玄天上帝、玉皇大帝以及本境孤魂牌位。第三,三座寺庙管理亦有差异,水映寺由僧侣住持,入主之后,寺中格局也有微妙改变,现今地藏殿中供奉主神为地藏菩萨,左为达摩祖师,右为伽蓝神,但从窗格上的忠、义二字依稀可知,此殿曾经供奉过关帝。观音寺、妙光寺则由居士看管,但妙光寺同时也为保境胜会的道场,由桂香会组织洞经谈演,祈福保平安。在如此丰富、多元、杂糅的宗教空间中,神祇方位、排序,何时祭祀,何人崇拜,实在令人着迷,背后的思索当然不止于此,关乎地方、信仰与认同,乃至区域历史与文明进程。

下绮罗水映寺

田野里的时间感,总会依调查进度、效果而产生各种延缓与加速。有同学激动于田野新发现,同时意识到“只剩下三天了”,我们还在说笑“早干嘛去了”。其实,对于田野工作者而言,这种情况再正常不过。没有时间的积累,无论是自己的感觉,还是当地的人情世故,很容易浅尝辄止,浮于表面。这就是之前提到的田野感,田野是立体的。从迷茫、徘徊,到拨开云雾,需要时间,需要融入,一旦进入,就会发觉,很多人和事,一直就在那里。之前因为陌生,往往擦肩而过。比如,照片里故事,若以时间为经,空间为纬,很容易换起人们对往昔的记忆,随他们重回过去,就能重新编织那张意义之网。

当然,田野生活远不止此,到了最后阶段,回来住地吃饭的同学越来越少,基本上进入“蹭饭”状态,开始略微感受到同吃同劳动的魅力,几顿饭下来,同学们跟村民日渐熟络,开始感受到“共情”,还有同学直言,看到游客与村中摆摊的村民不断讨价还价时,竟有些气愤,“怎么可以这样?!”而深入家户以后,大家也在进一步完成纠偏的工作,之前的一家之言、道听途说,在不断地验证之下,有的渐渐豁然开朗,有的愈加扑朔迷离。这才是田野的精彩之处,人总是有情绪、态度和立场的,所见所闻,未必就是事实,我们需要对他们所说之言进行话语分析。而这也是我不大愿意将一个月的实习称为田野工作的缘故,从时间上讲,一切都在加速度,未必能达到深度研究的目的。实习的意义更在于,通过走进他者的世界,让大家感受到人类学的气息,田野即生活,也是人类学家的日常。有人会因为田野经历爱上人类学,自然也会有人悄然离去。不要紧,这世界不缺人类学者,缺的是人类学式的人文关怀。

对于人类学者而言,人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田野,铭刻着际遇与感怀。人类学者在田野中的相遇与比较,也会带来许多有趣的话题。与老师在田野中的对话,大有时空穿越的感觉,从七十年代的泰北部落、东马沙捞越,到二十一世纪初的金三角,再到中国东南、西南的侨乡,一期一会,代际更替,薪火相传。当然,田野里也可以促膝谈心,田野是开放的,关系不至局促,可以闲话,可以谈感情,聊人生,可以看见另一个自己。五零后、七零后、九零后,不同的故事,不同的回忆。记得带学生们访问和顺时,面对诸多变化,心生感慨,十七年前,我们也与他们一般,青春年少,春风十里。一日,我在群里和大家说,田野,将是你们最珍贵的青春记忆。同学妙回,“老师的青春在和顺,我们的青春在绮罗”。

实习落幕,真正的田野,亦将开始,不由怀念,这里的好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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