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世界,再没有哪个民族像苗族一样热爱银饰。他们把全副的身家打造成各种各样的银饰披戴在身上,他们把银饰的制作工艺发挥到了极致,精湛无双。他们只爱纯粹的银,而不接受黄金、珠宝等其他一切材料来与之搭配。在苗族银饰的背后隐藏着数不完说不尽的神秘意义……
4年前的春天,一场典型黔东南风格的千人银饰游演,激起了我对苗族银饰的好奇心。整整4年之后,当我从几尺高的资料堆中“走”出来的时候,我开始深信银饰代表了苗族的原始信仰。
苗谚有曰:“无银无花不成姑娘,有衣无银不成盛装。”尽管云贵川渝湘等主要苗族分布区传统上多非白银产区,然而苗族的饰银之俗却是由来已久。传说在古代,苗家有一个聪明的人叫巴高,他把一根根银棒裁短、弯曲,做成环挂在自己的脖子上,又把多余的碎银打成小圈戴在手上,就成了最早的“银饰”。自汉唐以来,有关苗族银饰的记载屡见不鲜,到了近代以后,苗族饰银之俗不仅愈加大行其道,而且成为苗族艺术“三宝”之一。
无论谁,只要亲自到苗乡走一走,就会感觉到这种洋溢着无限神采的艺术无处不在——你会惊叹苗族银饰制作工艺的精湛细腻;亦会惊讶其种类繁多却几乎不与其他材料搭配的单纯;更会心醉于银饰上的精美纹样,以及隐藏其后的那些数不完说不尽的神秘意义……
以多为美、以大为美、以重为美
苗族大约是世界上使用银饰最多的民族,这不仅表现在这个民族异乎寻常地痴迷于银饰的数量之多、器形之大和分量之重,而且也表现在苗族银饰种类式样的复杂繁多。湘西有一首苗族古歌《鸺巴鸺玛》里面唱道:“女的穿罗穿裙,男的穿绸穿缎;大大的银珈银圈满胸满颈,大大的银环吊起碰面碰肩;大大的银镯戒指戴满左手右手,大大的头巾围了一圈又围一圈。”寥寥数语,将苗族“以多为美、以大为美、以重为美”的审美心理表现得淋漓尽致,直到今天都还算得上是对苗族银饰习俗的真实写照。
苗族饰银“以多为美”,故苗族银饰的品种样式之多堪称世界之最。据调查,仅贵州的苗族银饰,就至少包括头饰、手饰、身饰、衣帽饰四大类40余个品种,再加上每个品种还存在式样和纹样变化,苗族银饰的具体款式实则难计其数。举凡节日庆典,婚姻嫁娶等重要的时刻,苗家女子就会把花样繁多的银饰比赛似地在身上“堆垛”起来——耳环要挂四五只,银镯要戴十几个,白银项圈更是一层一层几至淹没口鼻。一件典型的施洞“银衣”,有主片44片,另有595个帽饰银衣泡与之配套,此外还有60件蝴蝶铃铛以及其他配片。
苗族对于银饰,不仅追求其多,而且亦追求其分量重、器形大。像流行于贵州都柳江流域的苗族银排圈,一套即可重达四五公斤;著名的西江大银角,高宽则均在80厘米上下,相当于佩者一半身长,堪称世界一绝。
银饰的制作精细、工艺精巧,令人咋舌
苗族的女人喜欢银饰,于是出自苗家男人手中的银饰也便以制作精致而闻名。在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都匀市坝固镇,有一种苗族的缠发银链。这种银链是用数十根细如头发的银丝编成银索,整体呈六棱,每个侧面都是整齐的“人”字形……虽然只是一个很小的样式,与其细致之中所透出的华丽,已让人爱不释手。更令人称道的是流传于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黄平县的一种苗族银帽,要用几十朵银片花密密地扎制成冠形,帽后垂挂12条轻盈灵动的银片飘带,仅是附件就有几十上百件之多;冠上焊接银花、银铃、银雀、银蝴蝶、银钟、银签等,额前则流苏低垂,上饰银花银凤,并作颤枝处理。人于举手投足之间都会带动银帽上花枝颤动、流苏轻摇,使人不禁想起宋玉《讽赋》中“主人之女垂珠步摇”的韵致。
从黔东南州雷山县城向北37公里,便是颇有名气的西江千户苗寨。凡是到过这里的人,都会听到当地人夸赞西江男子的两手绝活,一是建房子,一是打银饰。据说这附近的乌高、白高、乌杀、麻料等村,都是有名的“银匠村”,几个村四百余户人家,世代相传的银饰匠人就不下五百人,甚至连一些十三四岁的小男孩也能拿起锤子打弄两下子。有人告诉我,银饰圈案上虽说能见到银多固定的题材,可银匠制作却从无范本,任何巧夺天工的制作,完全都是苗家银匠胸有成竹、手随心动的浑然天成。
银块被铸成不同的形状,银匠们用手中的凿子小心翼翼地在银片上雕刻出各种纹路,再经由小铁管输送氧气的油灯火焰焊接……啊!任你怎样瞪大眼睛,竟找不到一点儿焊接的痕迹。随着工序的进展,渐渐地,一个个精美绝伦的细节就会映入你的眼帘——或细如发丝,或薄如蝉翼;或圆雕、线刻,或浮雕、镂雕……制作不厌精细,工艺千变万化,让人不由得拍案称奇。
只爱纯粹的“银”,不接受其他材料的搭配和装饰
古今中外,很多民族都存在银饰文化,可像苗族这样专爱纯银的,却近乎于绝无仅有。曾经有人专门对苗族银饰与藏族银饰进行对比分析,认为:“苗族银饰,从其本身的造型来看,更注重于银饰质材的单纯表现,较少和其他物质材料相组合。”相比而言,藏族银饰则“着重通过大量的银饰与各色宝石组合成头饰、颈饰、胸饰等等,在形式美的法则上体现出一种繁复与浓丽的融合之美。”也就是说,藏族银饰重在表现形式组合,而苗族银饰则更注重表现白银本身。
其实,对于“单纯”表现白银材质的偏重,并不只是苗藏银饰之间的区别,同样也是苗族银饰与大多数其他民族装饰之间的不同。很多学者都注意到,苗族银饰可以接受自身工艺样式的千变万化,却不会接受白银与其他材料搭配为饰。在一些由于种种原因无法获得银饰的地区,银饰哪怕是已经沦为仅仅用以维系记忆的符号,可在苗族眼中也依然是“纯银”。贵州大方县境内的“角角苗”,贫者常以青藤圈来代替银项圈;广西三江和云南保山的苗族,则以缠在腕上的白布和斩成棱形的硬币,来维系自己对纯银银饰的深厚情结。
对于苗族而言,苗族银饰之美,不仅是基于对白银材料的“单纯”表现,而且也赖于对这种纯粹的坚持与放大。因而苗族不仅佩戴银饰不厌繁复,也喜欢万千银装聚集一处的壮观,在有东方情人节之誉的贵州台江“姊妹节”上,甚至曾有万人规模的银装游演——雪一样的人流,海一般的涌动,银片叮当合着芦笙的节奏,俨然潮声中涨落涌动的银色海洋,让人能够在一种壮阔中感觉到纯色的力量。
在“古歌”里寻找银饰的奥秘
苗族何以对白银如此情有独钟?长期以来,精彩无比的苗族银饰总是备受关注,许多人曾经从不同角度给出过答案,但这些解答却往往又会带来新的疑问,都无法真正解开苗族银饰所留给人们的种种神秘——
有人说,苗族喜爱银饰是因为白银的美丽光泽,佩戴银饰是为了“显美”。若此,何以苗族专爱纯银?又何以它几乎从不与光泽美丽度更好的宝钻、翡翠、玉石等其他材料搭配?有人说,苗族喜爱银饰是因为白银的财富价值,佩戴银饰是为了“炫富”。若此,那么何以苗族不尚金呢?单从“炫富”而言,他们何以不换成财富价值更高的金饰,而非要不惜体力去追求笨重的银饰?
一层又一层的疑问,暗示在苗族银饰表象背后必定有一个美丽的传奇。神秘,困惑着世人审视苗族银饰的思维,也刺激着人们探寻此间奥秘的好奇心。
4年前,当我带着这些疑问求教于一位资深的苗学专家时,他突然说:“解谜的钥匙应该去苗族古歌里面寻找。”一句话,让我顿开茅塞。在后面几年中,我遍寻全国,搜集和研究了几十本苗族古歌的汉语译本,也是针对苗族银饰的研究触角,涵盖了业已挖掘整理苗族古歌资料的绝大部分,随着考察的步步深入,渐渐地我感觉有了答案——
事实上,白银对于苗族而言不仅是种饰物,它本身就是一种符号。苗族古歌讲述着美丽之神仰阿莎时说:“还有四根金银柱,拿做撑天支不上,拿做短瓜又嫌长,拿做什么呢?拿来架桥梁,架在沙土金黄的地方,后来才生出仰阿莎,这姑娘长得真漂亮!”“架桥”在苗族原始文化中意指阴阳交配。如此,苗族美神既为金柱银柱所生,则金银可以说便是“美神之母”。
白银是月亮的代言,每一次的披戴银饰都是一次月亮之祭
既然金银有着相同的符号意义,那么何以苗族的装饰文化又会爱银斥金呢?这种变化,实际上与苗族的月亮崇拜有关。在苗族古歌中,创世之神用黄金铸造了太阳,用白银铸造了月亮,而月亮与其民族图腾有着诸多关联。
苗族视枫树为图腾,传说从枫树心中诞生的“蝴蝶妈妈”,是人类以及所有生命的共同祖先;而在湘西苗族传说中月亮也被称为“树”,月亮树越长越高就成了天上的月亮。在苗语里面,枫树被称为“妈妈树”;而在一些苗族方言中,“月亮”与“妈妈”也是一个词。这很难不让人想象二者之间还可能存在更加本质的关联。事实也是如此:苗族古歌说苗族的祖先都住在月亮之上;而苗族祭祖仪式上唱诵的《祭鼓辞》又说,代表了枫树心的木鼓鼓腔其祖先的居所……可见从苗族原始信仰的视角来看,月亮就是枫树;苗族的月亮崇拜实际上是其图腾崇拜的另外一种形式。
苗族的这种月亮崇拜,在其民族文化的很多环节上都有表现,按照习俗,苗人去世要唱《焚巾曲》、《指路歌》,目的是引导亡灵回到东方祖先的故乡,然后顺着十二级银梯攀上月亮与祖先团聚,据说这样才能灵魂安息、保佑子孙。同样,青年男女孟春求偶,苗族谓之“跳月”;鼓社里的节庆祭祀,亦常要在“月场”欢歌起舞,至于在很多地方非常盛行的银角,虽然是一副水牛角的样式,在苗族古歌中却被喻为月牙儿的形象……
月亮在很多民族的原始崇拜中都是生命力量的象征——月牙儿可比待孕的子宫,满月则如怀孕的母体,而其盈亏轮回则不仅是生育过程的演示,更能触发古人死则又育生、生命不息的联想。而月亮既为白银铸造,则白银无疑就是月亮的代言。显然,苗族银饰从一开始就被赋予了神圣的意义。
对于前工业文明而言,不仅是生命的繁衍,甚至是所有财富都不外是生殖的结果。图腾崇拜、月亮崇拜、生命崇拜……其实正是苗族银饰留给历史的永恒诉说。苗谚所谓“无银无花不成姑娘”,并非指姑娘要用鲜花白银装饰,而是强调生育能力之于女子社会角色的重要。这不仅解释了苗族银饰何以主要是一种女性文化,而且还使之相关的各种习俗在很大程度上具有了仪式性的特征。比如黔东南苗族把银角看得很重,只有全套银饰备齐之后才能制作银角;女儿一旦出嫁,只有银角必须送还娘家,做保佑兴旺的“保定牛”;在节庆仪式上,没有银角的姑娘只能排在有银角者的后面,而在贵州松桃或湘西的苗族,祭祖要行“接龙”之仪,年轻女子参加“接龙”,必须穿戴整套的银饰盛装,其中去“引龙”的姑娘还须穿特备的“龙衣”,佩戴特制的“接龙帽”才行。
读懂了这些,就不难理解何以苗族专爱白银,何以他们那么痴迷于银饰的数量、尺寸与重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每当苗族把白光熠熠的银饰装扮上身,实际上都是在执行一次月亮之祭;而其间参与者银饰佩戴多少,式样是否齐备,不仅是其个人生育能力的代表,不仅能够左右女子的婚姻成败,而且也是对家族兴旺的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