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秋收后的麦地里,麦茬在秋阳的照射下晃得睁不开眼睛。一行大雁从头顶的天空中飞过,渐渐模糊在天的尽头。驴心事重重地打了一通响鼻,然后裂开后腿,朝地上狠狠地冲了泡尿,顿时尿骚味道迅速弥漫开来。它的主人在不远处的地埂抽旱烟,风过处,衰草瑟瑟,不知怎地,驴心头掠过丝丝悲凉,回首往事,有种英雄迟暮的况味。
这是一头毛色花白的骟驴,是被长着一张鞋底脸的胸露黑毛的劁猪匠狗胜用细麻绳和啤酒瓶碎片夺去了它的赘物的,由此,它被剥夺了驴权,昔日高悬的大壮之器亦不复存在,它惊天动地的吼声也被狗一般的呜咽替代,更为可怕的是随着交配权的旁落,众驴对它的态度几乎用落井下石来相譬,尤其是它曾经宠幸过的那些母驴不屑的眼神更让它齿寒,往日他正眼不瞧的那些骟驴也开始用挑衅的目光打量自己。主人对自己的态度可谓天壤,正当年壮之时,主人对它的那个好,比对自己的先人都吃劲,原因很简单,它能为主人挣个生产队优秀饲养员的奖状回来,而且,它用无与伦比的性别优势为主人换取接济生活的粮食——当时的行情是完成一次有效的交配,便可获得五十斤上好的豌豆。
驴的心头阴云密部,它突然想到一句古训际:卸磨杀驴。
而自己不就是那头挨宰的驴?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古有“狡兔尽、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的恶习。
当年,它是一头名声显赫雄居野狼湾的公驴,当地人习惯称叫驴。因为长相的出众和势大力沉的背上功夫,被大队支书钦定为唯一公驴全面负责六个生产队四十多头母驴的繁殖交配工作,解放前杀人放火土匪出身的牛犇是它的主人。天生我才必有用,至于推磨拉粪,碾场犁地之类的苦力,自然与它无关。它的美差让所有的驴艳羡,那时候,它亢奋的叫声让整座村庄都摇晃不已,它也以这种近乎炫耀的方式强烈地表示自己的存在。
虽然不说有三宫六院,却也妻妾成群,每当芳草遍地时,滚光溜圆的它雄心万丈,各路母驴大献殷勤,频抛媚眼,秋波潋滟,追求者摩肩接踵,而它的激情往往会影响整个村庄的情绪,上至耄耋老人下到垂髫少年,都来观看它娴熟的交配表演,可以这么说,在那个缺乏激情和娱乐的年代,是它带给了乡村无尽了欢乐。而它的主人也成为家喻户晓的明星,嘴里经常叼着一根头子的香烟,不用说都是驴的功劳:哪个母驴的主人来还不丢一包半包烟卷请牛犇多多关照?而自己近乎完美的表现也赢得乡亲们满脸是牙的笑容。
驴怎么也不愿把自己曾经的辉煌与眼前的衰败气象联系起来,落差之大始料未及。星回斗转,物是人非,就在不久前的牲口市场上,自己被贩子给了二百元的价钱,要不是自己给了买主裆里一蹄子,也许现在已经是那些胃口极好的城里人的下酒料了。回来之后,邻居们晚上都商量说把自己要卖到肉联厂里去,价钱好。自己隔着窗户听得很真切,独自呜咽了半夜,第二耕地天无精打采,它甚至跪在主人面前,眼泪滂沱,企求主人不要放弃自己,它甚至想到死后要为主人留下一张好皮子。即使这样,它仍然没看到主人和村里人的好脸色。
时间过得真快,土地转眼就承包到户了,庄稼活似乎比以前多了很多,牛和骡马成了庄稼汉们最主要的帮手,驴由于脾气不好再加之力量不比牛马,普遍不被看好,面临着淘汰的恶运。就在分完田地分牲口的的大会上,自己还信心十足地等着能分给底子好的人家,毕竟自己已经口大(岁数)了,指望着能有个好的晚年。可是,就连平时屎尿缠身的那些小牲口都抢着被人牵走了。等到最后,没人过来招呼自己,都嫌自己养尊处优惯了,恐怕驴性难改,再说了,由于多年不从事农耕生产,要从头学习耕作技术,难以驾驭。最后,还是年迈的牛犇收留了自己,事实上,凭牛犇的条件也分不到好的牲口。不过,自己还是很感激老主人。
在牲口分开的第二年,由于没有顾客上门,曾经不可一世的公驴被阉割了,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牛犇在土地承包到户之后,生活有了一点起色,但命苦人走到蜜洲不甜,饱肚子没吃上几顿,害了一场恶病,就撇下老婆子走了,身后连个香火没留下,村上人都说是他前世造的孽。孤老婆子吃了上顿没下顿,哪里还想得到圈里还有头大牲口呢。驴甚至连逃走的念头都有了,可是满地都是刀俎,还是一死,就死在熟悉的土地上好,毕竟狐死首丘,谁都想叶落归根啊!
孤老婆子的生活如风地里的油灯,随时油尽灯灭。
饥饿有时候产生难以遏制的欲望和动力,驴自己开始想办法突围,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它逾墙而走,在张结巴的麦地里暴食了一顿,那可以说是平生最受用的一次大餐,大快朵颐之后,在麦田里近乎夸张地狂奔了数个来回之后,痛快淋漓地射了一腔稀粪,并狠狠地撕咬长得茂盛的庄稼,它在发泄,它要报复,它仇恨整个村庄,它仇视所有的母驴,在它看来,这个世界始终处于混沌状态,它几乎看不到任何希望。
翌日,老婆子被张结巴骂得狗血喷头:谁把他大放开糟蹋庄稼,畜生养的么?!
驴少不了挨张结巴的猛揍,被打得皮开肉绽,但驴有种畸形地满足:骂得过瘾,打得舒服。
不久,驴被山后头有几墒苜蓿的驴贩子马无常牵走了。老婆子在背后很清楚地骂道:“把害除了!”
马无常就是面前不远处卷旱烟的那个男人,自从进了他家的门,再没挨过饿,但他从来不把自己当作驴看待,动辄皮鞭棍棒。马无常经常习惯性地摸它的尻子,看长膘了没有,它唯一能讨无常喜欢的就是努力长肉。它看见无常眼睛里的贪婪,那目光好象锋利的刀子在它日渐丰满的身子上转悠,仿佛随时就可以下手。
杀戮是迟早的事情。
驴留恋的目光掠过山梁,在曾经熟悉和战斗过的地方逡巡,它自己也说不明白进竟期待什么,它的那些个子女呢?无法言说的孤独像波浪一样袭来,村庄还是那么贫穷,它忽然觉得,自己就是那荒野里的一株狗尾草,春荣冬枯,草的生命明年可以期待,而自己呢?或许挪不过这个冬天。
驴深深地叹了口气,把脸埋进荒芜的草丛。
夕阳把最后一抹红晕涂在驴的身上,世界静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