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有多少个年头没有见到过鸡冠花了?这些年来,在各处的城市公园,诸如郁金香、芍药、三色堇、樱花、玫瑰、棣棠、珍珠梅、美人蕉、牡丹、天竺葵、蕙兰、碗莲、复色菊等花卉倒是见过不少,但鸡冠花,印象中真的多年没有见到过了——或许也曾与它相遇,但被自己漠视了也未可知。
鸡冠花与映山红、红花草,是出身于农家的我最早认识的三种花草。记得小时候,在我家院落一角,摇曳着几株形似大公鸡鸡冠的绛紫色花朵,父亲告诉我,它叫“鸡冠花”。上学后,听村里的老塾师徐先生说,明代我们江西才子解缙写过一首《咏鸡冠花》的诗,诗云:“鸡冠本是胭脂染,今日如何浅淡妆?只为五更贪报晓,至今戴却满头霜。”鸡冠花竟然引得才子赋诗?好奇的我,从此喜欢上了鸡冠花。
与鸡冠花暌违多年,毫无征兆地,这个夏天我们去萧山瓜沥采风,在党山镇许家南大房,竟又意外地见到了鸡冠花。
——那一刻我的内心有重逢故人的惊喜。
许家南大房坐落在党山镇老街南端,是旧时党山望族许氏家族始建于明万历年间,距今已有400余年历史,拥有四进三天井一后院的大宅第,为浙江省内迄今为止保存最完整、规模最大的明清古建筑。
尽管这些年来参观过不少特色古村落和古宅,然而当我们一行人穿桥绕巷、汗流浃背地终于来到南大房门前时,面前这座坐南朝北、庭幽进深、廊腰缦回、规模宏大的沧桑古宅,依然让我惊艳。
让我惊艳的不仅是气势恢宏、瑰丽照人的古建筑,还有那从天井石板缝里齐刷刷地钻出来的鸡冠花。
当我们迈入门楣上镌有“大夫第”三字的南大房台门斗,依次参观完门厅、和正厅,继续朝前游览时,里面天井里一行行整齐排列着的鸡冠花,令我心旌摇荡。
这是介于正厅与内宅之间的一个正方形大天井,穿堂而过的甬道,将它平分为左右两半。两边地上都整整齐齐地铺满一尺见方的石板,石板缝里,笔直地爬伸着一条条绿色的草带。草带之上,则是一行行几乎是等距排列的血色鸡冠花。
第一眼远远看见它们的时候,我还疑心它们是一片罂粟花。那么热烈,那么浓艳,那么妖冶!当下心里这样嘀咕:这个时代还有人竟敢违法种植这种植物啊?赶忙趋近一看,才知道自己差点闹下一个笑话。待到看清它们是鸡冠花时,见一株株排列得那么整齐,我又以为是人工种植的。屋内有位住户告诉我,它们都是从石缝里自然长出来的。
那是怎样一片争奇斗艳的鸡冠花啊!简直就是一座小型的鸡冠花花圃。一株株,笔直地挺立着,头上都顶着一个浓艳的花冠,像燃烧的火焰,又像一只只不死鸟。南大房的高墙深院,挡住了阳光与风;大块的石板重重地压着它们,霜雪欺凌着它们,脚步践踏它们,它们却顽强地寻找生命的突围,从一条条石缝里拱出地面,在静默无声的岁月里悄然启绽!
“亭亭高出竹篱间,露滴风吹血未干。学得京城梳洗样,染罗包却绿云鬟。”宋代诗人钱熙在诗歌《鸡冠花》中,这样描述它。
“霜雪频经过岁华,芬芳浓艳胜诸花。娇红谁说无多子,似汝娇红子倍加。”清代诗人傅于天在诗歌《鸡冠花》中,这样歌赞它。
“方其炎蒸甫歇,金风乍飓,群株炫采,烂焉盈枝。尔乃瘦梗寒条,较芙蓉而更寂;疏根朗叶,对篱菊其多思。似班姬退处夫长门,如判萝幽闭乎西施。迨夫青霜降兮木落,白露漂兮草萎。众卉兮凋谢,尔独映乎条枚。凉飙凛凛兮,摧之不能摧;风霰飘零兮,欺之不可欺。尔于是强项独发,傲骨生姿。朱紫奋采,黄白争奇。”明代文人仲弘道,专门为它作《鸡冠花赋》。
望着眼前这一片烂漫的鸡冠花,我不由得想起南大房的前世今生——
许氏家族不是党山的原住民,据《许氏宗谱》记载,明朝正德年间,许家始祖许承一从绍兴马鞍亭迁徙至岳父家所在的党山,结庐于皇塘以北的沙滩上,以、种田和晒盐为生。家族传至第四世时,已繁衍成八房,许承一因担心钱塘江江潮,便在皇塘南面、里河北岸建造了一排楼房供八房分居,世称“老台门”。后来八房中的大房许魁率先弃农经商,致富后于万历年间,在老台门对面、里河南岸营造三进宅居。因宅子是大房所建,又在老台门的南面,故名“南大房”。至清光绪年间,许氏族人又增建第四进屋宇,形成一种大四合院的宏大格局。
遥想当年,为了谋生,许家始祖许承一带领家人从外地迁居党山,与恶劣的自然环境展开搏斗,从沙地和江潮中夺取糊口之食,靠着吃苦耐劳、不折不挠,一步步走出生活的泥沼。至八房大房许魁,勇于求变,搏击商海,终于使日子变得殷实起来,最终使家族成为传承了四百多年的党山望族。他们的奋斗之路,真可谓筚路蓝缕。从许氏家族的创业史中,我俨然看到了一种顽强不屈的“鸡冠花精神”。
在俗称“九开间”的第四进右厢房一间悬挂着“别有洞天”匾额的居室门口,我们见到了仍居住在南大房的许氏十五代孙许绍雄先生。已届八十一岁高龄的许老先生,充满激情地向我们介绍起南大房的历史以及他与南大房的情缘。许老先生说,他1960年高中毕业后,就从上海回到了祖籍党山南大房,再也没有离开过。近年来,他不仅积极协助政府有关部门搜集、整理南大房的文史资料,还为四面八方慕名而来的游客义务充当导游和讲解员。
许先生在讲述这些的时候,表情激动,神色自豪,并不时配合着有力的手势。看着眼前这位南大房的“守夜人”,谁能相信他曾在文革时遭遇过不公正对待,近年又罹患癌症,动过两次手术?听完许老先生的讲述后,我由衷地为他送上了“仁者寿”的赞美和祝福。那一瞬间,瘦高身形、满头银发、精神矍铄的许老先生,在我眼里,幻化成了一株行走在南大房的白色鸡冠花。
“如飞如舞对瑶台,一顶春云若剪裁。谁教移根认荚畔,玉鸡知应太平来。”(宋·王令《白鸡冠花》)
“何处一声天下白,霜华晚拂绛云冠。五陵斗罢归来后,独立秋亭血未干。”(元·姚文奂《题画鸡冠花》)
南大房的鸡冠花,盛大美丽,花团锦簇。它们是从审美中长出的奇葩、从祥云中飞出的凤凰,一如南大房瑰丽的建筑艺术——
南大房规模宏大,四进三天井一后院,83间房,占地面积近3000平方米,虽经几百年沧桑岁月洗礼,基本格局仍保存完好,这在现存古民居中是不多见的。一道逶迤的粉墙,束带一样将墙内的厚石粗木、奇构异雕和烟火日子、爱恨情愁,捆扎在静好的旧时光里。连片的屋顶上,鱼鳞般的黛瓦奔涛涌浪。院落空间方正,布局完整合理,体现出一种威严、温情而富有凝聚力的宗法秩序。梁间木雕斗拱镌有灵芝、如意、和合、玉鱼、鼓板、钟磬、龙门等图案,粗犷简约;牛腿上蝠飞、鹿鸣,松挺、鹤舞,栩栩如生;门扇多为花格,裙板上雕有历史人物;窗扇多为漏窗,饰以冰裂纹;砖雕多采用透雕手法,虚实结合,线型优美简洁;石雕皆粗粝劲刮,璞拙大气……整座南大房,恰如一幅令人迷醉的艺术图卷。
“仙葩轮菌蕊珠团,疑是文禽顶上丹。纪渻养来形似木,独留绛帻倚阑干。”(清·成鹫《咏鸡冠花》)
“一枝浓艳对秋光,露滴风摇倚砌旁。晓景乍看何处似,谢家新染紫罗裳。”(唐·罗邺《鸡冠花》)
如火绽放的鸡冠花,在一片片翡翠般的绿叶衬托下,显得格外娇媚。正如南大房在流水的衬托和护佑下,才拥有了流芳数百年的风雅韵致一般——
党山老街河流纵横交织,南、北、西三面均有河道,沿河有十几座河埠,桥梁众多,许家南大房就是被一湾河水围绕的许氏家族居住的大宅第。南大房出南门不远处,有一条自南往西、与北面里湖河相通的小河道,即为许家专用的水路。南大房平面布局与北方的四合院大致相同,采用的是“四水归堂”式布局,雨水全部锁定在三大天井中,寓意“财不外流”。水是生命和财富的隐喻。正是因为有了水,才有了生命,有了财富,有了南大房的致富传奇。
徜徉在青砖黛瓦、古色古香的许家南大房,流连于嫣红的鸡冠花丛之旁,这一刻,我感受到了一种沉醉。
“秋光及物眼犹迷,着叶婆娑拟碧鸡。精彩十分佯欲动,五更只欠一声啼。”(宋·赵企《咏鸡冠花》)
“幽居装景要多般,带雨移花便得看。禁奈久长颜色好,绕阶更使种鸡冠。”(宋·孔平仲《种花口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