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故研究室
(ID:zhengulab)
贪吃、嗜睡、产后护理,可爱的小猪们,寄托着当代年轻人的致富梦。
在猪场,李可每天在苍蝇的围攻中开始工作。
苍蝇会晕头转向的撞到她的手臂上、眼镜上,肥硕的体型能带来子弹似的攻击力量。不要去想象它们刚刚趴在猪粪上的爪子转眼间又伸进了人的头发丝里,否则这一整天李可都浑身不自在。清扫猪粪是李可每天的例行工作,粗硬的苕帚把排泄物扫进地漏里,然后用高压水枪洗刷一遍。但是苍蝇们不理解,窜来窜去,嗡嗡的声音像是在埋怨人捣乱,抢走了它们的美餐。
围栏里的猪也对李可有一股难言的敌意,似乎随时要冲出来把她顶翻。如果没有马德里斗牛士的勇气,最好还是不要和它们四目相对。要特别留意那些躺在墙边的猪,巡栏就是检查有没有病倒的家伙。得了脑炎的会仰躺着四肢划水,一只蹄子勾起来的是腿疼,普通发烧的猪像人一样面部潮红……诸如此类的病猪要赶到场子的另一头隔离,好好治疗,除非是猪瘟。
猪瘟是绝症,这种病毒性急症能引起猪的内脏出血、持续高烧、上吐下泻。比较容易辨认的一个特征是猪耳朵会布满紫红色的斑块,最快的一周之内死亡。一旦发现有一例感染,整个场子的几千头猪都要完全扑杀、彻底消毒。
去年的非洲猪瘟很严重,李可所在的猪场很幸运,没有遇到过这么可怕的情形。她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摁下自动喂料的按钮,饲料哗啦啦地洒下来。肥猪们闻声而动,拱来拱去抢食,常常让她联想到《千与千寻》里的画面。
等待着被投喂的猪猪。/unsplash
“我过去用的饲料很香的,(猪)都抢着吃。这里的饲料一点也不香,”在家养了十几年猪的工友大哥一时嘴快,说:“我都不爱吃。”
英语专业的女孩去养猪
相信很多人都曾受到央视宝藏节目《致富经》的蛊惑,在一个个跌宕起伏、峰回路转的巨大发财幻想中蠢蠢欲动。节目里,真假难辨的农家乐故事二十年如一日:快速致富,唯有养猪。
《致富经》2013年8月的一期节目。
其中“大学生养猪”的故事模版每年都在反复上演,知识分子回到猪圈里创造价值的朴素成功学更容易感动广大群众。戏剧化的身份与处境对撞产生强烈的观感刺激,更容易让人们相信一切皆有可能。毕竟这个节目的要义不在于咂摸出什么方法论,而是激起对财富生活的无限渴望与热情。
万万没想到终有一天,李可也变成了“致富经”式大学生。她大学读的是英语,成绩排到同级的前30%,但是在2020年874万应届毕业生的人堆里,这实在不是什么亮点。她在招聘app上投了两百多份简历,期望薪资从8千降到4千,统统石沉大海。不得已一边派传单打零工一边待业半年之后,李可收到了一份开价6千的“offer”,职位是“技术员”。
虽然工作地点在猪场,但“技术员”这三个字还是会让人有比较体面的联想。李可不敢有太多要求,月薪6千而且还有上涨空间的待遇已经喜出望外。她唯一的请求就是不要外派到异地,人事答应了,让她周一就去本地的郊区入职。“连面试都没有,居然还有这么直接的工作。”
按照生物安全的要求,她不能带任何行李,只用带身份证和体检报告,连内衣内裤和卫生巾都不能带进猪场。手机和书可以经过消毒之后带进宿舍,跟李可一同进去的就有背着复习资料进去准备考兽医证的工友。“库管什么都有,发什么用什么。给每人发了一瓶大宝,擦脸擦全身。洗澡房里的沐浴露是力士紫色那款,香到呛鼻。”
猪场靠着丘陵,附近有鱼塘,场内粗略分为住了2000千头猪的饲养区和住了50人的生活区。宿舍是移动的板间房,在西北角上风位,有空调,简洁干净。李可知道有的猪场“上床下猪”,在这里至少不用闻着猪屎味吃饭、睡觉,谢天谢地。
李可没有经验,也不是专业出身,还是个女生,所以基本上只做一些简单的杂活儿。有时早上7点钟起床吃了早饭之后,场长给分配到的任务就是洗衣服。她要把臭烘烘的工作服用消毒粉泡一遍,然后扔进洗衣机。“男生都会当作储备主管来培养,虽然都是新手,我这样的女生就得不到重视。”
每天下午5点下班之后还要做生物安全培训,场长经常忘我地讲到晚上9点、10点才放人。李可觉得很神奇,半年来每次培训讲的内容都不一样,养猪的学问确实博大精深。
猪场的伙食不算好。挑剔一些的工友会说吃得跟猪食差不多,基本都是素菜,炒得发黄的豆角、老韭菜炒鸡蛋、油腻得可疑的青菜炒香菇,早饭只有白粥或者炒面。李可说她进场半年来瘦了十几斤,工作服换小了一号。
每个月的中旬会有一次大鱼大肉的加餐。其中一次,场长特别允许现宰一头猪来做全猪宴,大家还可以围观宰杀的过程。那是一头已经达到出栏标准的173斤瘦肉型公猪,四肢捆好横放在本来搬运死猪的推车上。厨师大概也没有杀过猪,捧着菜刀向猪拜了三下,然后猛地一刀捅进猪脖子里,鲜血四溅,惨叫声响彻云霄。看不下去的工友捂着耳朵走开了,厨师硬着头皮捅了三四刀才完事。
虽然过程很恐怖,但是“现宰的猪肉吃起来特别香,”李可说,“吃过一次就不会忘。”
高高兴兴上班,酸酸臭臭下班
如何判断一头母猪是否在发情?
首先要自己骑上去。这是模拟公猪爬跨,两条腿模拟公猪的前肢蹬母猪的耳朵,看它的反应。如果母猪的背部拱起,还出现了“静立反应”,一动不动,再加上检查生殖器发现有分泌粘液,那就是发情了。
母猪发情期相关资料。
发情的母猪要牵去配种室人工授精,增加受孕率。受孕之后的母猪可以说是整个猪场最脆弱的生物,需要加倍呵护。
李可在生物安全培训上看过相关的视频,但是这些技能都用不上。这个猪场是新建的,还没有产房,猪仔都是外购的。他们所做的最复杂的工作大概就是给病猪、死猪采样,送去实验室检测。
猪场每天都有死猪,有时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开始腐烂渗水,口罩都挡不住的一股恶臭。对病猪,要把输精管瓶怼到咽喉处收集那些黄黄绿绿的粘液;对死猪,就要找它们腋下的淋巴结。这很考验耐心,因为有的猪肉太厚,摸淋巴结要摸上一个小时。找到圆圆的淋巴结之后再插入专用的绿色针管收集组织液。
跟这些工作相比,清扫猪粪只是蜻蜓点水而已。李可经常听到工友们声泪俱下的控诉,比如给猪猪打针打了三针,因为一百多斤的家伙乱动,把那么粗的针管弄折了;再比如给猪猪打耳牌,很简单的事情,差点被顶翻;再比如给猪猪测肛温,体温计一戳进去就蹿稀,喷得浑身是屎。
李可回忆了一下,这半年里印象最深的就是一头早产的母猪。当时巡到那一栏的时候已经是十点钟,她看到好几头猪围着在一起。趴开一看,瘫倒的母猪奄奄一息,看样子熬不到天黑,尾部吊着一坨肉。那是脱垂的子宫,旁边的猪还想去啃它。李可一边赶开其他猪一边捡起地上的一堆血肉模糊的组织,还是温热的,包裹着还没成型的小猪。
那块温热的胎盘给李可留下了非常残酷的印象,尽管在猪场思考生命是不合时宜的事情。
大部分时间,李可都在照料小猪仔。场长觉得女生会比较细心,而且保育工作没那么多力气活。只有几个月大的小猪白白净净,跟宠物似的,很可爱。相处久了,还会发现它们各自有不同的性格,会撒娇,会闹脾气。“猪仔很矜贵,太容易死了,你吓它,它也会死。”李可说,“对,就是这么夸张。”
如果可以一直被可爱包围,那么这份工作也说得上是幸福的。
李可照料的猪仔。/受访者供图
但现实是,猪场都留不住人。有的工友坚持不到一周,因为感觉像坐牢;有的工友离职是觉得吃的东西都要消毒,对健康恐怕有影响;有的是学校派过来实习两个月,打算直接退圈转行。能坚持下来的都是上了年纪的大叔大妈,他们耐得住寂寞,包吃包住带来的净收入是再好不过的待遇了。
猪场的事务繁杂,为了防止猪瘟,有一套按生物安全最高标准的行为准则,严格执行。封场两个月才放假8天。不能外带任何食品、杂物。工作人员进出必要洗澡,每天洗四回。手机不能带进饲养区,一旦被发现工作时玩手机,罚款。出了猪圈,鞋底不能有猪粪,否则罚款。
李可觉得最像坐牢的时期是4月份。第一批生猪悉数出栏了,猪场空荡荡,新猪迟迟不来,场长又不想员工吃白食,就每天划一片区域让大家去拔草。晚春的太阳已经非常毒辣,晒到中午就让人发昏。拿钱干事,大家也不好说什么,默默拔草半个月,拔出了“劳改”的感觉。
这是一份正经工作
如果没有人主动问起,李可不会说自己在猪场工作。李可没有跟爸妈谈得太多,他们心里应该是矛盾的,虽然这是一份正经工作,但是几乎从来不会问起李可的猪场生活如何,也许还是不够体面。
有一次回到家洗完澡,她洗了半个小时,还是闻到臭味。检查了一圈,发现是眼镜发臭,只好用肥皂水泡一泡。李可不能确定爸妈会不会闻得到自己衣服上的异味,她已经在猪场太久,嗅觉没那么灵了。
这半年里,只有一个朋友知道她的工作,朋友表示“很牛”。有一回她在豆瓣上发帖吐槽自己在猪场工作,竟然有不少豆友以为她是说某个互联网大厂。李可倒是希望能进互联网公司,坐在有空调的办公室跟电脑打交道,还能戴着工牌到处炫耀。
AI养猪指日可待,猪场越来越需要大学生。
住在隔壁的一个男生是985毕业的学生,李可一直没去问他为什么要想不开来猪场打工。争着去互联网公司的理由大都相似,但来猪场的原因却各不相同。最近几年,各大养猪集团纷纷开出了哗众取宠的薪酬数字来吸引高材生的目光。他们兴致勃勃地踏进猪场,大多数连猪的样子都没看清就悻悻跑路了。
能留下的大致分为两种人。一是人生拉力赛的种子选手,他们真正沉得住气,瞄准转岗升职的目标,放在金庸的小说里是能闭关修炼内功五十年的绝世高手。二是逆内卷潮流而动的隐士,无欲无求,对这个世界有自己独到的哲学观念,通常是叔本华的潜在信徒。李可觉得自己两者都不是,她只是单纯能吃苦,对生活的理解比较简单。
“我自己当然是可以接受这份工作的,养猪也是靠本事吃饭,本来也不是娇生惯养的。”只要有手机,封场的生活也不会显得过于与世隔绝。
上个月拔草期间,李可算过一笔账。这份赚了钱想花都花不出去的工作确实带来了非常可观的收入,在三四线城市里,差不多是中等偏上水平。如果能一直做到明年年底,差不多能凑够一套房子的首付。
但是最近,李可被莫名其妙地解雇了,理由是她进场没洗澡。实际上,她当时的洗澡房门坏了,不得已换了一个洗澡房去洗。李可百口莫辩,她知道场长是个强势到有点偏执的人。
到家没几天,她又找到了另一个集团的猪场空缺,听说那边的宿舍是自建房,员工里更多年轻人。作为有经验的“技术员”,李可谈到了更高一点的薪资。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可能就这样交付给猪场了。但是对于未来,她没有想太多,人生在世,都是混口饭吃而已。
— END —
撰文 | 吴荣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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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盼着奥运会取消的,是日本人自己
再不去露营,我又要被开除中产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