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接触漆澜的画是2013年在千高原艺术空间的个展《再见!董其昌》,他挑战并篡改大师作品,并宣称:“必须疏离,断奶,去野地找吃的,重头开始。”那时的作品还显得生涩、直接、新鲜。时隔三年,这次在成都当代美术的《且共从容》个展,漆澜的画作视觉上更好看、更成熟了。第一印象,这种好看和成熟是值得警惕的,很容易走向讨巧卖乖。因此,这也是促使我访谈的原因:这三年发生了什么,让艺术家风格的表达圆润了。我们可以看到,艺术家将自己绘画的状态从心理到生理抛向反面,或者说强制性与经验隔绝,那么这样走向经验反面的创作是否是一种重头开始,还是在同一个维度位置的一个转身而已,这些生长着的现实都是值得观察和期待的。
下面的对话因版面有限,
只摘取了部分。
也许可以窥一斑而知全豹。
THE REVERSE OF EXPERIENCE?
经验的反向?
撰稿/易鸿
图片提供/成都当代美术馆
易鸿:从你的画作,包括你和朋友的书信往来,我注意到你执着于绘画语言的磨炼和实验,为什么针对语言的思辨展开绘画实践?
漆澜:还是跟我早期看的哲学有关系。凡是往哲学上面靠了的,其实都是走向对某些东西的质疑甚至否定方面了。比如说你关心宗教,其实你已经在怀疑生活了,对不对?当你开始在哲学层面关注绘画了,其实已经在怀疑绘画本身了。从哲学层面看,你在关注视觉的时候,其实你对我们的视觉已经心存怀疑,觉得我们的视觉经验太不可靠了。
我们从开始学习绘画,到接受科班教育,我们所接受的视觉经验,那些改变了我们肉眼观看的因素,都是一些什么东西?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这个思考很重要。有的时候,我在想,我脑袋里面装的这本美术史到底具有多大的可靠性?我在美术史中看到的那些图像又到底有多大的可靠性?这件事情一追问,我才发现,我们的历史认知和视觉经验都是间接的,二手的,记住了美术史,但忘记了自己的眼睛——我们甚至不能像正常人、普通人那样去观看和感受了。我们建立了一个伪经验的链条,这个链条本身不可靠,但我们把它当了真。这是很糟糕的事情。
我早期学习中国画,开始就是描摹,临摹中国古代那些绘画。那些绘画,我其实晓得,是不可靠的。它的图式来源是哪里的?为什么是这样的一个形态而不是那样的一个形态?为什么松树就只能这样画,为什么菊花就只能这样画,梅兰竹菊就是这样画,而不能那样画?从小我就在怀疑这件事情。但是,那个时候,怀疑归怀疑,还是觉得学得很像古人是一件很好的事情,至少是最安全的一件事情。后来我发现,所有的安全其实都是最危险的。为什么?我们靠近的都是伪经验,是对历史认识的伪经验,记住了古人形态的同时并按这样的形态做自我规定——我们不会再去体会、感受和归纳新的形态。潜意识里就拒绝陌生的东西,学习成为一种在历史经验中寻找熟悉的过程,没有了意外和惊喜。
▲《且共从容》展览现场
▲漆澜 , 无可奈何 , 手工皮纸综合材料 , 36×78cm, 2016
▲漆澜,董其昌的沼泽(四),纸本综合材料,78×142cm,2015
易鸿:那么你这种怀疑,是不是发生在你读美术史博士之后,才对你之前的所有经验,所有学习系统,包括对古人大师建立的体系产生了怀疑?有没有一个转折点?比如你曾经提到2004年从纯水墨转向开放的语言材料。
漆澜:嗯,对。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
易鸿:是否经历了时间性的积累,在某一点上开始呢?
漆澜:这个可能也有一个过渡期。我2004年后很少画水墨画了,更多的是做一些综合材料的尝试。2006、2007年以后,基本没再画中国画,一门心思地探索一些新的语言方式,做很多图形和语感的变体联系——到现在差不多十多年了。尽管我一直对古典的东西,对那种内向、含蓄的东西非常着迷,甚至痴迷,但我在这个期间尽量疏远这些东西,甚至尽量用非惯常的手法和语言去表现——都是逼出来的。其实我早期的画,整个性格都倾向于传统,即使现在,在性格上大家也看得出来,我不是很放得开的那种人,而是那种在思维当中,包括审美经验上面,有很多禁忌的人。至少说对某一些东西,一种针对过去的缅怀,已经根深蒂固地存在于脑袋里面。
我一直比较喜欢阅读,也很喜欢读历史方面的书。这些东西也是先天的,喜欢历史的人往往如此——即使他们看待视觉问题,也会在视觉中去寻找那些从遥远的时间中飘荡过来的东西。历史是心理的,就像一个浓重的阴影笼罩着你,尽管我有叛逆、解构的冲动,但我不是简单的挑衅,也不是粗暴。历史也是一种压力,或者说一种触动内心的力量,你是什么人,就会被怎样的历史内容触动、激活,历史永远在等待心领神会的人。
我基本是到了2004年以后,才晓得,“不可知”是神圣的,针对未来也同样神圣,它甚至比过去的东西更加神秘。为什么呢?过去的东西基本上是消退,而未来的东西是渐渐地显影,要去把一种不存在的东西,变为一种真实——这需要勇气。我觉得这种东西更能使我产生兴趣。在2004年之前,我整个知识体系基本上是针对以前的考古,严格来说还是一种知识考古的趣味。2004年以后,发生了转折,这个转折也是可能的,那时我31岁,很多思维都开始成熟了。其实在这个时候,思维由感性转向理性是非常快的,能明显感觉到看问题跟以前有了明显差别。理性其实意味着自我的反思,也意味着否定——对于过去的知识体系的否定,于是否定的因素就开始出现了,其实这是非常好的一件事情。从那个时候起,我对以前的东西,包括对古典的东西,就已经有些逆反了。
易鸿:我们把这个话题转移到艺术史的空间和时间跨度上,我在想,在杜尚的标志作品小便池《泉》之后,现成品的挪用、篡改等等艺术手段也被纳入艺术范畴了。艺术从以技法为驱动的经典绘画线性发展历史中跳脱出来,进入更为广阔的领域。波普艺术教父安迪·沃霍尔,把超市布洛里盒子复制后放进美术馆就成为作品,给艺术带来了消费主义。商业,波普文化的泛化,以至于21世纪以后艺术媒介全面开放,拼贴、复制、挪用、利用网络呈现各种后制品架构。那么,关于语言和观念的关系美学,在艺术历史的线索中你是怎么看待的呢?
漆澜:其实你可以理解得简单一点。对于艺术家来说,语言本身就是思想。甚至可以这么说,修辞本身就是思想。你要让一种东西从视觉经验变成一种非常有魅力的形式,这就是我们的任务。这个所谓的任务,在任何时代都是不会过时的。如果过分强调某种观念,其实是阶段性的策略,那些非常极端的方式肯定是针对某个非常极端的问题。杜尚以后,绘画照样生存得不错,对不对?杜尚以后,绘画没有划上句号,也没办法划上句号。
我们没有办法给自己的感觉划上句号,个人的经验是没完没了的,集体的经验更是没完没了。绘画这种方式,本来就是人类的一种文化感知方式。只是在不同时代,可能会有某种比较强烈的演变方式出现而已。并且这种方式也不在乎新和旧,在乎的就是当下它能不能生效,跟它具体的生存方式,或者视觉经验、阅读经验能不能相通、共鸣,我觉得这才是问题。对我个人来说,就是如何把以前那些比较惰性、温顺的视觉经验,转化成比较敏感、比较有现场感的东西。作为一个文化人,那种今天的视觉经验,那种最真实的视觉呈现,能反映出我内心的东西,对于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展览现场
▲漆澜,隔岸山色-致塞尚(四),手工皮纸综合材料,75×218cm,2015-2016
▲漆澜,透纳的废墟,手工皮纸综合材料,75×218cm,2013-2015
易鸿:归纳总结了一下,你的观念换成中国语汇即境界,中国传统文人式的。而你的绘画语言是对浪漫主义和印象派大师的反向。反向的特点,你说过用最简单、最朴素的材料、手法去表现复杂和丰富。在我的印象中,你在观念上是倾向于中国传统文人境界的,但是在手法表现上,在吸收浪漫主义时期和印象派时期大师语言基础上,做了一个反向,不知道这样理解对不对?
漆澜:对的,你说得很准确,非常准确,这个就是我的分裂,真正有一些分裂。
易鸿:这个恰恰是你的特有,不是所有艺术家都能做到这一点的。
漆澜:如果觉得艺术是为了解决问题,那就错了,艺术很多时候是呈现问题,甚至呈现你自己的矛盾,呈现你的不可理喻。
易鸿:我一直认为艺术不是解决问题。
漆澜:是的,我本来就是在我的画当中去呈现我这样一个不可理喻的人,如果我这个不可理喻的人,人家觉得还有可爱的地方,那么这个画还是可以的,至少诠释了我,我只能做到这样。你不是上帝,你不可能去解决那些矛盾,那些矛盾本身就存在。所以有时候,我甚至直接就把这种矛盾展示出来。所以我的画有那种感觉,远看整体气质,哇,这张画还挺漂亮的,凑近看,哇,是那么回事,非常失望的那种感觉的。
易鸿:这反映了在你绘画里,理性思辨的一面和任性好玩的一面同时存在。所以形成你以蝴蝶册页的形式作一种对比。
漆澜:那个系列是折腾得比较厉害的,很多画面都是持续很长时间的。
易鸿:刚才还没有把话说完,我发现你早期也做了很多研究传统绘画的注述,其实就是梳理,2013年在千高原艺术空间的个展《再见!董其昌》,就是以公开的姿态挑衅大师,挑战权威,以篡改大师为出发点,把大师看成对手,这是出于你的自信、野心?还是觉得比较好玩,任性?或者通过感情的任性来平衡你理性思辨的一面?
漆澜:其实信心、野心都谈不上。我感觉有时候是借题发挥。真的是借题发挥,最后画那张画,其实跟董其昌,跟德拉克罗瓦没有什么关系,借题发挥而已。当然,既然作为标题,肯定有我的含义。但那种情绪不是针对历史或董其昌,而是针对我自身的惰性,针对我很多自以为是的知识点,这些东西都是不可靠的。绘画毕竟是视觉创造,得靠自己创造出来,最后在你的面前呈现的是一张崭新的画,崭新的形象,这个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把历史知识信息整合起来,将历史知识作为一种根据制造出一个新的东西,我的兴趣并不大。视觉的创造需要自由和任性,如果说借用历史的东西,或借用某些历史观念作为线索,也不必当真,仅仅是借用一种机锋,展开某种暗示和刺激。我其实以前曾非常认真地学习历史,下过苦功夫的。
易鸿:你刚才说到这种表现性技巧,其实我们一直在跟历史挣扎,我们一直在摆脱历史对我们的束缚。你以前学国画出生,习惯毛笔流畅连贯的书写方式,中国画是平面的散点透视,你现在要篡改印象派大师油画特有的立体笔触塑造出的空间透视感,你怎样去平衡去理解这两种语言的表达方式?
漆澜:我根本就没有书写的概念,全部甩开了。
易鸿:透过这两个不相关系统,你是怎么建立自己的语言体系的呢?
漆澜:为什么要建立呢?没必要去设计自己的语言体系,视觉都是一个流动的过程,开放的过程,本来就是一个变量,一旦固定成某种模式的话,你其实又被历史化了嘛。
易鸿:但是艺术家不是需要可辨识性吗?
漆澜:当然,自然而然就有辨识性了。一个人全身心创造出来的东西,是带着那个人固有的气质的,是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只要他觉得是真实的,是忠实于自己的触觉和直觉,他撒不了谎,他也代替不了别人。
易鸿:所以你更注重流动性,流动性才是真正本质所在。
漆澜:这一点太重要了,其实也是这样的。大家明显感觉到我的风格越来越强烈了,更好认了,其实我一点也没有在风格化上做考虑,它是自然而然出来的。
易鸿:这次展览我感觉到你的作品色彩变得鲜艳夺目了,风格上接近印象派对风景和花卉色彩的处理。
漆澜:我其实用色价用得很低。我一般都不太用饱和的颜色,即使用饱和的颜色,也要扔在水里面去浸泡,不让它那么鲜艳刺目,因为我还是喜欢朴素的感觉。过于物质化那种炫耀出来的东西,我一直还是比较排斥的。
易鸿:但是一般具备艺术史知识的观众,单从作品视觉层面看,他们就会自然联想他们接收到的相关信息,就是印象派色彩的那种释放。
漆澜:没有,我其实跟印象派没有多大的关系。
▲展览现场
▲展览现场
▲展览现场
易鸿:正如你所说的那样,每个人都被历史所束缚,观众站在他们的角度去看你的作品,这是必然现象。你对材料很用心,比如说手工皮质综合材料,纸本综合材料,还会沿用蝴蝶册页这样传统的装裱形式,你以前在采访中提到过,用色粉加索斯碳画完后,还用石膏底料反复冲淋,再一层层用丙烯颜料点色,积染。但是我们在展览现场看作品,看不到艺术家背后的这部分工作,所以我对画布背后的过程感兴趣,我认为工作过程同样构成了艺术家语言的一部分,是作品的一部分,美术馆呈现的画作是不完整、有缺陷的作品。材料是语言的一部分,也是观念的一种传达,迷恋材料的你如何看待呢?
漆澜:其实我比较适合画纸本,从小开始画中国画,对纸本的东西还比较着迷。因为纸的承载力比油画布更具有一种母性。母性,就是好比一种哺育感,就像把那张画哺育出来似的,对我来说至少是这样的。另外,我并不是特别有爆发力的艺术家,纸本的柔性语言或许对我来说很适合。我其实比较喜欢那种比较神秘、飘忽、不可捉摸、微妙的东西,甚至是那种含混不清的东西。其实我的画很讲究笔路,讲究笔触与笔触的生发关系,看上去杂沓错乱,实际上绝对不乱下笔。我很不愿意在一个画面中看到几个比较雷同的东西。
中国画用笔当中有一个规律叫做“齐一律”,这是中国画里面引以为豪的对形态概念的提炼能力。比如说画竹叶,形态被归纳为固定的手感,手顺和节奏,一下手,不动脑筋就可以画得像竹子的样子。现在我画画尽量疏远这些东西,尽量在笔触中去想象距离和纵深,在手感、节奏中去感受景物的真实距离和落差。所以吴蔚(策展人)曾经给我写了一篇评论,我觉得写得非常好:“走过去,忘记绘画”。我曾经有一段文字里面写道:“如果你在一张纸上面,或者是面对一块画布,如果你能工作三年以上,那感觉就像在上面走来走去,其实它已经是你的故乡。”真的就是那种感觉。
有时候面对一个画面,感觉到自己走过去走过来,我隐约还能记得我是哪一天从哪边来,走到哪儿去的,记得哪一处的哪一笔是怎么画出来的。某几个东西,比如说董其昌《沼泽地》前面河塘边上的烂石块、烂泥巴和那些杂草,就是秋收了以后,被火烧过以后的那种感觉,哪里可能像董其昌画里面那么优美?这个本来就是隐藏的观念,真实的视觉就是这样,一旦风景真实起来,你才发现董其昌是虚假的,粗糙杂乱的样子,就是那样子的,一踩上去就陷下去了。但我相信真实应该是这样子,绝对不是董其昌画上的那个样子。风景可以证实我没撒谎。
▲展览现场
▲展览现场
▲展览现场
易鸿:你之前的积累在你的画里可以反应出来。就像我们刚才说的,如果不跟漆老师交谈,或者不了解你背后的创作过程,不了解你对你自己的理解,对绘画的理解,对艺术的理解,甚至说高一点,对人生的理解的话,只从表面上看这个作品,很容易流于每一个人惯常的反应,这幅作品好像有前人的影子。但是深入背后去了解作品的每一笔划,那里承载着你的思考,你对绘画材料上的阐释,绘画音律上的阐释,但是这个过程在展厅里不能呈现出来。恰恰对我来说,过程比最后的画作更吸引我,这是我对观看的理解。
漆澜:嗯,对。
易鸿:艺术机构有必要改变观看的方式了,艺术家整个绘画的步骤,过程、相关文献作为作品的整体陈列出来。这对艺术评论写作是非常重要的,我不会只关心作品怎么画出来,我想了解为什么要这样画作品。
漆澜:是,怎样画其实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你为什么要画它。
展览简介:
“且共从容 —— 漆澜个展”于2016年6月11日下午3:00在成都当代美术馆开幕。展览由成都当代美术馆主办,批评家吴蔚担任策展人,展出艺术家漆澜近年创作的绘画作品。漆澜自幼学习国画,博览群书,通晓中西方艺术与哲学。在进行综合媒介的绘画创作之前,他已经是知名的艺术批评家;涉及领域不仅限于当代,还包括中西方古代绘画。如今,他发现进行新绘画的试验性创作才是亲身介入艺术的最佳方式,也符合他深入骨髓的对艺术陈规的破坏与冒险精神。漆澜经历了从画家到媒体人、批评家,再到画家的身份循环转变。他的很多作品都和阅读有关,通过片段式的、选择性的阅读,与那些经典的历史案例和作品进行交流甚至抗辩,以汲取灵感,从而构建自己独特的绘画修辞语言。(摘自展览新闻稿部分内容)
艺术家简介:
漆澜,1973年生于四川安岳。1996年毕业于重庆西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中国画专业,获文学学士学位;2001年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美术学院中国画系,获文学硕士学位;2007年师从王孟奇教授攻读美术学博士学位。现生活、工作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