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河北一带抓小型林鸟的人不少。盗猎者清晨架捕鸟网,一天不收,广西、广东的盗猎者晚上抓水鸟,天快黑了放诱鸟机,用喇叭放各种鸟的叫声,架上捕鸟网,水鸟一听到声音哗哗哗就飞下来了。野保志愿者在安徽宣城、庐江查盗猎痕迹,十公里的山路边铺满了偷盗者设的电网,江西、湖南、湖北的山里也铺电网,上面是被一万多伏的电网电死的麂子、野猪,“这些动物的蹄子已经被电得卷起来。”刘懿丹说。
盗猎者有时很狡猾,反盗猎能力也很强。李根山和同伴一般是晚上八点出发去山里,抓黄羊盗猎团伙,当地有六七个盗猎团伙长期抓不住,“抓捕猎的人要凭消息、凭运气,山大沟深,车在山里跟蚂蚁一样。”他最近一次是大年初五进山,“只看见车辙印,不见车。”
李根山告诉《财经》记者,在中卫的大山里,盗猎者远远看到打击盗猎的志愿者,知道如何把黄羊扔到沟里埋好,等志愿者走后再取猎物。盗猎者的探照灯可以照得很亮很远,黄羊看到灯就不跑了,盗猎者再放猎狗去咬死黄羊,“一辆车就是一个团伙,盗猎者有分工,有的开车,有的打灯,还有放狗的,抓猎物的。”有的盗猎者甚至非法持枪盗猎,“把枪藏在山里,用时去取。”
一些野保志愿者表示,在一些山边水边的村子里,有人常去打野味。广东农户罗松林曾捉过野生动物,他告诉《财经》记者,干农活的同时,他会在山里放扑捉器打野味,野味主要供给城里的大老板和想吃的人,打到没人要的自己吃。“有时搞有时候不搞,断断续续好多年了,周围也有一些这样的人。”打好了“猎物”,就给动物贩子打电话,送到固定地点。“活物卖的比较贵,死了就便宜卖了。”钟华平小时候在乡下,也见过捕蛇、麂子、豪猪、野鸡、老鼠的人,“老家有很多长年以捕捉野生动物、做野味为生的,都带着猎枪。”他说。
真盗猎,假养殖
在人类利用野生动物的利益链上,野味只是其中一环。据不完全统计,中国野生动物交易是一个年产值约500亿元的市场,牵扯100万人,50万养殖企业和养殖户。除了野味,还有动物器官,如毛皮、牙齿,以及观赏展演、异宠、药用等利用形式。
在各地藏匿着众多买卖活体野生动物的市场。一些人相信野生动物,例如穿山甲有所谓“大补”功效,或者用猫头鹰泡酒治疗头疼,觉得可以“以形补形”。
“异宠”里,需求最大的是将野鸟抓来作笼养鸟,近年来也有抓豹猫作宠物的,“看起来你只买了几只,但背后被捕捉运输的是成百上千只,很多会死掉,隐形伤害很大。”天将明说。
更大的问题是,一些非法野生动物交易和利用,却有合法证件作掩护。
就在新冠疫情暴发的2019年年末,“让候鸟飞”的志愿者们和当地森林公安、林业部门在浙江金华磐安县一个农贸市场的六家店里,发现了大量非法捕猎的野生动物,同样是这几家店,2017年12月他们检查和举报过,当时这六家店什么合法证件都没有,查处之后,如今不但继续销售,还有了合法证件。在浙江淳安县千岛湖,志愿者发现“野味”贩子在市场附近的马路上宰杀销售麂子、野猪,手上都有合法证件。
中国动物保护相关法律规定,以保护、研究或经济利用等为目的,想要驯养繁殖、经营利用野生动物的单位和个人,必须向林业部门取得“驯养繁育许可证”和“经营利用核准证”,野生动物来源不清、驯养繁殖尚未成功或技术尚未过关、野生动物资源稀少、不能满足种源或经营利用要求等情况下,不得发证。但野保人士均表示,根据他们常年走访调查,全国各地的所谓野生动物“养殖场”有一部分达不到以上标准,实际上从事的是非法盗猎、交易野生动物的营生。
在华东一处农贸市场,野保志愿者看到,贩子们手里握有合法证件,却说不清销售野生动物的来源。广东市场上非法销售大量野鸡、野鸭、水鸟,号称来自安徽、湖北的养殖场,每年9月,都有数万只候鸟被闷死、冷冻、从天津、河北空运到深圳、广州,但据野保人士调查,这些养殖场并没有从事野生动物养殖,动物来源实际上是非法盗猎。
天将明表示,野生动物驯养繁殖本应是耗资巨大又艰苦的技术工作,大部分野生动物都无法实现满足商业化需求的规模化繁殖。但现实情况是,很多人靠养殖场迅速发家致富。“这是全国非法盗猎和经营销售的普遍现象,这些合法证件实际上起到的是给非法盗猎者‘洗白’的作用。”
他举了一些例子,一些明显无法实现商业化大规模繁育的动物,例如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穿山甲、大天鹅、小天鹅,一些养殖场和保护科研机构都有驯养繁育许可证。山东聊城的大天鹅栖息地,实际上圈养的是捕捉来的大天鹅,一只卖几百块钱。洞庭湖、鄱阳湖边的栖息地里有很多养殖场,手上握有驯养证,但迁徙的大雁、野鸭、灰鹤、白鹭却成了所谓养殖人员的猎物。鹭鸟养殖场很多,却是从野外偷盗鸟蛋再孵化去卖。还有黑水鸡、骨顶鸡,这些非法收购的野生动物,只要进入养殖场内就被视为合法。又如燕鸭,这是一种要3-5年才能性成熟的野生动物,燕鸭性成熟后也不一定能按照人的意图在人工环境下大规模繁殖,需要不断投入试错,但许多养殖场里都有成千上万只燕鸭,“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繁殖出这么多?”
法律规定,对于国家濒危保护物种可以做驯养繁育,要以保护、科研为目的,但实际结果是有些此类驯养繁育变为以盈利为主,一些曾经放开商业化繁育的国家重点保护动物,例如丹顶鹤、娃娃鱼、梅花鹿,在人工繁育的过程中,在野外基本消失。
野保组织曾多次向地方林业部门申请养殖场信息公开,例如“让候鸟飞”曾向四川林业部门申请公开具有穿山甲驯养繁育许可证的企业名单,林业部门以申请资料缺乏说明所申请内容属于自身生产、生活、科研需要为由,拒绝公开,湖南永州等县林业局也表示此类信息涉及商业机密、个人隐私,拒绝公开。“既然公司和养殖场表示驯养繁殖技术成熟,允许它们经营利用,就应该接受社会监督。”天将明说。
野生动物盗猎销售在法律惩处环节也存在漏洞。市面上非法交易的野生动物,除一二级重点保护动物,大量存在的是麂子、野猪、野兔、蛇类等“三有”保护动物(非一二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但亦受法律保护的野生动物),这些野生动物受保护力度明显不足。
按照法律规定,明知是非法狩猎的野生动物而收购、数量达50只以上的,以掩饰、隐瞒犯罪所得罪定罪处罚,但要定罪,必须查实非法捕猎的“上家”,因为涉案的是“三有”动物,不能直接定性为刑事案件,导致公安无法动用必要的刑侦手段,大部分案件都因为查不到“上家”从轻判决或不了了之。
下一场病毒疫情能否避免?
2005年刊发在Emerging Infectious Diseases(新发传染病)期刊上的《野生动物贸易与全球疾病的出现》一文指出,自1980年(至2005年),人类出现了超过35种新传染病,平均每8个月就会出现一种新传染病,艾滋病、埃博拉、SARS(如今我们又看到MERS、新冠肺炎)都与不当接触野生动物有关。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世界各地出现的新发或复发牲畜疾病,包括牛海绵状脑病、口蹄疫、禽流感、猪瘟等,世界经济损失超过800亿美元。
研究人员表示,人和野生动物发生近距离、非自然接触,野生动物被大量关在一起,疫病发生的几率很高,食用、接触未经过检验检疫的野生动物,也增加病毒传播风险。
伦敦动物学会教授安德鲁•坎宁安(Andrew Cunningham)认为,中国的活鲜市场是人畜共患病毒出现的理想温床。当大量不同物种的野生动物被关在卫生条件恶劣的环境下,动物携带某种人畜共患病毒的可能性会增加,这种动物将病毒传播开去的可能性也会增加。保护人类健康的最佳选择是关闭活体野生动物交易场所,如果有必须发生的野生动物交易,要严格规范。
自疫情爆发以来,来自多方的声音开始呼吁,为避免病毒从野生动物传播给人,人应该减少对野生动物生存环境的干预、保护野生生物栖息地,不非法捕捉和买卖野生动物。2020年1月24日,19名来自全国高校、科研院所的院士、学者联名签字倡议杜绝野生动物非法贸易和食用,从源头控制重大公共健康风险。
野生动物商业化交易的坏结果是少数人获利、全国乃至全球人一起承担风险和危机。“人类对动物的研究还远远不够,唯有和野生动物保持合理的距离,才有可能降低来自未知领域病毒的风险。”常年从事穿山间保护工作的长沙野生动物保护协会会长周灿英对《财经》记者说。
要求修改《野生动物保护法》,禁止野生动物交易的呼声越来也高。“现在的问题是,野保法打击不了犯罪分子,法律制裁也不疼不痒。”刘懿丹说。在一线做了大量调查的野保界人士发现,野生动物保护最大的问题在于野保法,由于盗猎、销售贩子用合法证件掩盖非法盗猎、销售的行为,野保界甚至感到野保法被不法团伙当成了“野生动物利用法”,他们希望扩大野生动物保护名录范围,进一步推动禁止食用野生动物,以及禁止以商业利用为目的的野生动物驯养繁殖活动。
2020年2月11日,全国人大常委会法工委做出回应,表示已部署启动《野生动物保护法》的修改工作。法工委经济法室主任王瑞贺表示,当前监督检查和执法力度不够,野味市场泛滥构成公共卫生安全重大隐患,拟将修法列入今年的立法工作计划。
中国野生动物摄影师奚志农近日接受《人民日报》采访时表示,“只要(人们)还在以任何形式消费野生动物,距离文明,我们就还有很远,很远。”周灿英长期从事穿山甲保护工作,她认为,保护野生动物,对老百姓的教育普及很重要。“中国官方2019年启动了穿山甲专项调查,很多平台也有推文宣传穿山甲这个物种。此前中国人对穿山甲的特性不是很了解,到底应该怎么去保护,野外还有多少存量,也无数据可查。国人并不知道穿山甲濒危到了何种程度。”
这两年,她和团队在湖南、江西山里做穿山甲调查工作,向村民普及野生动物知识,正在看到一些成果。“对野生动物的利用,是人的中心主义在作怪,野生动物本身在山里、水里,穿山甲这样的动物,来到地球比人都早,它们和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们不应该去破坏野生动物的生存环境,不应该去伤害它们。”周灿英说。
(应受访者要求,钟华平、罗松林、天将明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