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在生产队时期,七十年代政策松绑,村里一些脑子活泛的人就开始尝试着发家致富,有的榨香油,有的磨豆腐,有的开裁缝店,有的开理发店。父亲当了二十年生产队会计,没有什么技能,这些都干不了,他不知在哪里看的广告养土鳖可以致富,就买来土鳖种,又买了几口缸装上细沙,在东屋试着养土鳖。
父亲在东屋里间挂上棉门帘,把土鳖的卵埋进缸里,因为土鳖孵化需要四十度以上,又买了一只煤球炉。那时候农村没人烧煤球炉,煤球没地方买,都是自己打,打煤球就成了我和哥哥的活,因为力气小,煤泥压不实,打出的煤球都是半截。为了省煤,灶房的火也熄了,做饭就在东屋里间这个土鳖养殖室里,夏天四十多度高温,我们进去盛一碗饭的功夫衣服就能湿透,父母在里面做一顿饭,比蒸桑拿还过瘾。土鳖很快孵出来了,我们用麸皮喂它,很快就长大了,长大的土鳖接着产卵,然后再孵化。我和哥哥到处掏鸡窝,逮到土鳖也放进去充数,没过多长时间就有了第一次收获,父亲把土鳖煮死晒干,拿去药材公司出售。这时问题出现了:土鳖晒干后重量特别轻,一公斤的价格听着很诱人,但好大一堆土鳖也卖不了几个钱,如果不是还捎带着做饭,恐怕连煤钱都赚不回来,这明显不是个好营生。后来听说邻村有个人想养土鳖,父亲就把剩余的土鳖连缸一起给了他,只问他要了缸钱。这一次尝试虽说失败了,好歹没折本,只赔了几个月功夫。
80年怀疑我得了肝炎那次,父亲带我去县城检查,下午去了西关大队一个表大爷家,表大爷领我们去了他们大队的水貂养殖场,一个大院里整整齐齐摆放着几排铁笼子,里面关着黄鼠狼模样的黑色水貂,也有个别白色的。我不懂大人说些什么,但几个月后的一天傍晚,一辆汽车在家门口停下,卸下来许多笼子,每个笼子里装着一只水貂,原来父亲和村里几户也想养水貂挣钱了。
水貂是吃肉的,那年月,人都成年吃不了几回肉,哪能天天割肉给它吃!父母想方设法给这一公三母四只水貂找饲料,谁家逮了老鼠、死了小鸡小猪,都送过来给我们喂貂。我和哥哥一到晚上,就扛着网拿着手电筒去生产队的牲口棚里逮麻雀,星期天拿粗铁丝砸的标枪去村子周围的翻水洞和水塘里找青蛙、捉鱼。生产队牲口下崽的胞衣按我们这的风俗都挂到了村外的树上风干,父亲把攒了许多年的胞衣也摘了来喂水貂吃了,再不够,就只有花钱到公社食品公司买便宜的猪肺猪肝。很快水貂下了十三只崽,小崽迅速长大,食量大增,找的这些不花钱的饲料连半饱也不够,上哪里借钱给水貂买肉成了家里的难题。父亲算了算账,将来卖貂皮的钱除去买肉的成本,剩不了多少,全家人为它整年不得安生,却得不到多少回报,明显不能再干下去了,父亲赶快找到下家转让出去,及时止损。
好在前两次的尝试都没多大损失,虽然赔了些功夫,至少家里的元气未伤。包产到户后,我家买下了门外临街那两间记工房,房子很破,父亲修葺了一下,打算开一个代销店。父亲在院子里打了些水泥板,等干了,就用砖和这些水泥板砌成货架柜台。从公社供销社进了第一批货,就这样开业了。
代销店卖的品种很少,就是些油盐酱醋、日用小百货、烟酒点心。公家的供销社在大队所在的那个村,我们这个自然村的村民买东西要跑一里多路,而且供销社是按点上下班,早了晚了都不开门,因此我家的代销店生意还好,尤其到了晚上,队里的牲口棚没了,这里就成了人们的活动中心,大家聚在这里谈天说地。
后来进货主要去县里供销社,虽然路远得多,一天才能走个来回,但进价要便宜些,能多赚些钱。看父亲进货回来晚上在家里整货,是我小时候的乐趣之一,因为有时候能看到些稀罕东西,比如造型别致的削笔刀,背后贴着电影明星图片的小镜子。
那时候除了种地,大部分人没有别的营生,不像现在可以打工。而那时又是农业反哺工业时期,发达国家都是政府给农业补贴,咱们这里不但没有补贴,农民还要交公粮、交农业税、交提留、出义务工,负担特别重,而粮食又极不值钱,最便宜时一斤玉米八分钱,一亩地好的产量是六七百斤,只能卖四五十块钱,而农药化肥等工业品却很贵,一包尿素都要三十多元,所谓的丰产不丰收,农民的日子很苦。我放学了在代销店帮父母看店,那时候一斤醋九分钱,一斤盐一毛多,有的人来打一斤醋、买一包盐都要赊账,他是真的拿不出来这九分钱。代销店有一个记账本,里面密密麻麻记的是赊账的人名和数额,有的人是过一段就把账清了,有的人则一直欠到年底。放寒假后,我最讨厌的工作就是拿着记账本挨家挨户去要账,有的人每天都是说:“今儿个没有钱,你到明个再来吧。”
年底是生意最忙的时候,父亲进来许多烟酒、点心、年画,村里有的年轻人看到了商机,跟我父亲商量低价赊些白酒骑自行车带着沿村叫卖,晚上回来清账。若在平常肯定不会有多少生意,但年底家家户户都要买酒,还是有些赚头的。
母亲给我些年画春联,叫我去大队的供销社门口摆卖,那时我十岁左右年纪,性格内向,怕不自己会叫卖,有些害怕。其实根本用不着叫卖,很快就有人围上来,你一张我一张地买。有一个人买了四毛二分钱的东西,我没有八分钱找他,他说:“没事,我给你八分,你给我一毛就行了。”过了好久我才迷过来,发现他算错账了,多给了我六分钱,心里偷乐了半天。
那时的烟有九分的争艳,俗称的一毛找,买一盒烟给一毛钱还得找人家;再好一点是邙山,两毛钱一盒,因为烟纸是棕褐色的,所以老百姓叫黑轱辘,劲儿特别大,一般人呛不住,烟瘾重的人才抽它;再好一点是芒果和黄金叶,都是三毛多一盒,这算上档次的烟了,待客拿出来不丢面子;最好的烟是大前门,招待贵客才会买,大前门不带嘴的五毛,带嘴的六毛二。八十年代初已有不法分子造假,有人就来推销过假的大前门,包装上看不出区别,但价格十分便宜。父亲进了一批,再有人来买大前门,先问人家:“要真的要假的,真的六毛二,假的三毛。”有些人既想装门面又没钱的,就会要假的。
代销店卖的点心种类很少,只有方酥和金骨条,进货时是编织袋装的一大包,有人来买就拿秤称了用草纸包上,再用纸绳捆扎。我虽说只有十来岁,但过年时节一天要包几十包点心,熟能生巧,因此我包点心包又快又漂亮。这个技艺在我三十岁后还帮了我一次大忙:市里中药师技能竞赛时,前面蒙眼识中药和知识考核环节我成绩靠前,但并没有明显优势,到了中药调配环节,竟然是用白纸包中药,我毫无准备,要知道许多药店都是使用纸袋装中药。一些没包过的中药师调配时速度很快,但打包时一塌糊涂,怎么也包不成,而我凭着二十年前的技艺很快包好了,比那些会熟练包中药的不差多少,最后我获得了全市第二名。
尽管家里卖出的点心能把我埋起来,但我吃囫囵个点心的次数两只手都能数清,只有卖完了货剩些渣子,我和哥哥才有机会一饱口福。就连二分钱一个的水果糖也不是想吃就吃的,只有得到父母的允许,我们才会一人拿一个去细细品尝。想想那时候的孩子真是老实,整天帮父母看店,但决不会偷偷拿一块糖去吃。我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等2000年实现四个现代化了,我就可以在村里开一家三层楼的大供销社,到那时我就天天吃糖。等长大后条件好了,有能力天天吃糖了,偏又对糖没兴趣了。
只是这个代销店也没开多久,大概就是两三年的光景,村里后来又开业了两三家小商店。我们村子很小,只有五六百人口,消费能力有限,增加了这么多同行,生意没以前好了。父亲当村干部比较忙,我和哥哥又都上初中住校了,母亲一个人照顾不过来,觉得挣不了多少钱不值得支应这个,便转让给父亲的一个朋友,他是外村人,在我们家代销店门前面办兽医站,捎带着干了两年。
父亲后来又出去打工、学种药材,但因为农村信息闭塞,连续几次想发家致富的尝试都没有成功,家里的日子一直紧巴巴的,直到我和哥哥参加工作以后,父母进城开了家小商店,生活才渐渐宽松起来。
2021年8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