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桂才

“千里无人走,万户不冒烟。这话,你如何理解?你是大学生,经常在报刊上发表文章,但不知道你肚子里的是真学问还是假学问。”这是远房堂兄阿炳哥向我提出的一个问题。

休假时,回到荔浦老家,无事,就到野外走走。田野上,很多人在挖马蹄,于是,便坐下来与村民聊天。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说话带刺也无妨;相互调侃、骂几句,倒也亲切。

“你别在这里胡说八道!”说话的是阿炳嫂。“人家认识的字,比你吃的米还多!什么真学问假学问,人家读了差不多20年的书,不用说,那是真学问。”阿炳嫂,这个快60岁的农村妇女,当年可是乡间百里挑一的美女,是公社林场文艺宣传队的当家花旦。她在《沙家浜》里饰演阿庆嫂,那唱腔、姿态,我至今依然记得。

“没事没事,都是自家兄弟,说话不必遮遮掩掩。”

阿炳哥,个子瘦小,但眉清目秀,很有精神。他比我大不了几岁,是个孩子王。小时候,他总是喜欢带领我们一帮孩子三天两头地去捣蛋。当时,村里放电影《地道战》,没几天,村边的岭上就有了一条10米长的地道(那地道,至今还残留在岭头上),那是阿炳哥与我们一帮“坏孩子”的杰作。

“千里无人走,万户不冒烟?”

“对!千里无人走,万户不冒烟。听说是刘伯温的预言。”

“这话说的是疾病、自然灾害、战乱等造成的人间惨状嘛。”乍一听到这么一句话,我立马就想到那些肃杀凄楚的画面。比如明朝时,燕王征战,造成河北一带千里无人烟,万户萧疏鬼唱歌。那是何等的凄凉景象。说着话,我就用手机上百度,可我根本查不到有说这句话来自刘伯温的资料。

“呵呵,你理解错了!”阿炳哥大笑。他根本就不管这话是不是刘伯温说的,只在意我对这句话的理解,“在过去万恶的旧社会,对这句话是可以这么理解的,如今可不能这样理解。”

“呵呵。”我也是笑,“好好,阿炳哥你来解释。”

“千里无人走,万户不冒烟。过去说的是遇上瘟疫、战乱、洪涝灾害等,人都死了,一片凄凉。现如今说这话,那是说政府把乡村道路修好了,人们有钱了,买汽车,再不济也买了摩托、小电驴,所以在路上就很难见到有人步行。过去每逢圩日,从村里到镇上的道路,行人像蚂蚁搬家似的络绎不绝。如今,公共汽车都通到村里来了,一些老人小孩还有妇女,考不了驾驶执照,也都买票乘车了,你还能见到有几个人赶圩是走路去的?就是骑单车的,如今也少之又少了。第二句说的是,如今科技发达了,人们手头宽裕了,加上国家实行补贴,电器下乡,农户都改用电磁炉微波炉,或者是烧煤气沼气了,还有谁去烧柴烧草?所以,在村头,就很难看到袅袅炊烟了。”

“真是啵!”经这么一说,我恍然大悟。眼前,村里绝大多数人家已经过上了小康生活。早在3年前,几乎是家家户户都建起了新楼房。而今,村民们已经进入汽车时代,超过一半以上的人家购买了小车。10~20万元这个价位的小车,在村头巷尾那是随处可见。这个不过300户人家的山村,价值50万元以上的奥迪、宝马就有两辆。当然,这豪车的主人早已洗脚上岸,不再是种田种地的农民了,已到县城经商做生意。

“对于村里人来说,如今买一辆小车根本不是个难事。”阿炳哥说,“种几亩砂糖橘,种几亩马蹄,一年就可以把10万元的小车买到手了。”

阿炳哥说的“走”,只是限于行走、步行,坐在车上,那也是走呀,只是用脚走路和开车赶路的区别,是交通工具的不同而已。“因火成烟夕夕多”,阿炳哥说的烟,是说烧柴烧草冒出的炊烟,如今每家每户油烟机排出来的油烟,那也是烟呀,也是很有生气的,只不过是没有袅袅升腾的景象而已。但我并不想跟他辩驳,因为总体上来说,他讲的的确也是事实。如果跟他咬文嚼字,那就大煞风景了。

在荔浦老家,农民们种了早稻,下半年就种植马蹄。价钱好的时候,每公斤4~5元,一亩水田产值万元那也是正常的事。去年,一位远房叔子家里种植6亩马蹄,单这一项收入就6万多元。再说砂糖橘,亩产值就更高了,常常达到3万元。在我们那里,土地成了宝贝疙瘩。先前村外的荒地,如今都变成了果园。这个时候,正是砂糖橘成熟的季节,薄膜下,红艳艳的橘子随手可摘……这些让村民们在致富的道路上飞快地奔跑着,新楼房、新车子,家电、光纤等一下子就在村里普及起来……阿炳哥说,除了手脚白净之外,如今你还有什么比我们强的?

1983年,我高中快毕业的时候,阿炳哥夫妇俩就去广东打工,5年前,他们一家人回来了。儿子在县城开了一家饲料店,他们夫妇俩则在村里种果种粮种马蹄,年收入十万元对他这样的家庭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我叫阿彪买菜回来,今晚喝酒,兄弟俩猜几码!”

“好呀!”

“说真的啵?”

“真的!”

从县城回到家里,19公里。买了烧鸭、叉烧,还有猪肝、牛肉,阿彪20分钟就回到家。熟菜用微波炉热了很快就摆上桌来。摁下电磁炉开关,几分钟山泉水就滚了,把切片的牛肉、猪肝等生料往锅里一丢,倒酒、开喝。

对于常年在城里住“鸽子笼”的我来说,这3层楼房简直就是别墅,欧式风格,精装修……阿炳哥说,不多,也就花了不到60万元。

“在南宁,这样的房子,至少要700万元呀!”

“呵呵!”他还是笑,“位置不同嘛,我们这是乡野,什么都不值钱,比不了大城市寸土寸金。”

“五魁首!”“三月三!”“七仙姑娘下凡来!”……

闹了一阵,没喝酒的阿彪发动车子往县城去。

“还去呀?”

“明天一大早,要送小孩上学。”

“也就一支烟的功夫,转眼就到了的。”

车子向村外开去,雪白的灯光刺破了夜空的黑幕,在左右两边的山腰上来回扫射……看着车子开到村外了,一群人又回到小院里比划。

不久,阿彪打来电话,说到了。我一看手表,还真是20分钟!

村里到镇上的道路是刚刚修通的。过去这大约5公里长的路,晴天一路灰,坑坑洼洼;雨天,又是一路泥泞,行走十分困难。记得1985年的大年初十,那天我去县城购买前往南宁的班车票,遇见几个同学,一玩就忘了时间。傍晚时分,要返回山村时,发现从县城到马岭镇的班车已经没有了。怎么办?在县城住一宿?不行,第二天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办,可回家,这时候又没有班车了,好着急啊!那时候,没有高速公路,没有快巴,更没有动车。从县城到南宁400多公里,班车至少要跑12个钟头,也就是老百姓说的“两头黑”。已经购买了第三天一大早前往南宁的车票,第二天晚上,我还得赶到县城住上一宿。仔细盘算后,我决定步行回家。

从县城到镇上,14公里的柏油公路,还算好走。虽然是冷湿的雨夜,打着雨伞行走,一会儿就浑身发热了。天黑后,不时有汽车在路上呼啸而过,倒是给黑夜带来了光明。可从镇上到村里的5公里,全是泥泞的乡间路,特别是在黑咕隆咚的夜里,行走起来十分困难。有时一不小心就踩到小水坑里,有时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人就滑倒了……跌跌撞撞,花了5个多小时,我终于回到家。被拍门声叫醒的家人,一开门就看到像泥猴子一样的我站在屋檐下……

“不知道在县城住一夜?”

“不知道买一个手电筒?”

“不知道……”

生火烧水热饭,洗了一个热水澡,吃了热饭菜,疲惫的我才有精神跟家人解释……

呵呵,在那个时候,在那种情况下,我不得不这样。如今还用得着吗?说起这件事情,村里“90后”特别是“00后”的后生们根本无法理解。如今,交通便利,从村里到南宁,一天可以打一个来回。他们无法理解,去南宁,为什么要提前一天到县城买票,还要提前到县城住上一宿候车?他们无法理解,为什么傍晚的时候,从县城回村里,得劳累5个多小时,冒雨摸黑步行回来?

呵呵,那时候,从县城到南宁只有一趟班车,必须得提前买票,途经荔浦前往南宁的班车还是有的,可不一定有座位,12个钟头的旅程,你站着?呵呵,到了傍晚,错过了点,从县城到镇上就没有班车了,错过末班车,你就得步行回家……

酒喝得差不多了,我建议罢酒。

“不喝了?”

“不喝酒,干什么呀?”大伙都不愿意散伙,要继续乐。

“唱歌呀,对酒当歌嘛!”我建议更改节目。

“好,就唱歌!”

于是,在大伙的哄闹下,阿炳哥就跟阿炳嫂对起山歌来:

阿炳哥:

山里妹子白飘飘,好像春天白菜苗;

问你用啥胭脂品,扮得如此神仙貌?

阿炳嫂:

饭菜来自门前地,泉水流到厨房里;

山里林多空气好,太阳刚起又偏西!

见唱得热闹,我也乘兴来几句:

山腰坡地果树多,心大肚小无奈何;

壮家大嫂借袋子,摘上几个哄老婆!

阿炳嫂马上对唱:

出门在外还念家,这样阿哥值得夸;

十斤八斤送给你,不必让你把钱花!

那一晚,我们欢唱到后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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