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

虽然我现在身体不很健壮,但是比起小时候要好得多了。

我出生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听母亲说:我刚生下来时,像个小猴娃,又黑又瘦,微微喘气。我出生还没满月时,妈妈就开始给我灌中药。族人担心我成活不了,有的悄悄劝我母亲说:你家孩子多,现在生活又困难,不要在这个瘦孩子身上白花钱。母亲说:尽心治、尽力养,能活一天算一天。谁也没想到一万九千多天过去了,我竟然还活着,而且还活得很好。当年,那些劝母亲的人却早已作古,没能看到现在的我,颇为遗憾。

我开始记事时,脑海中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饥饿”“咳嗽”“喝药”等感受。

那时候,总是吃不饱、吃不好,南瓜汤、芝麻叶、红薯、红薯叶、红薯干、红薯面、玉米面、黄豆面,是一年四季的主要食物。红薯面、玉米面、黄豆面和白面(小麦面)可以混合起来擀面条、蒸馍馍。红薯面馍馍,又黑又软;玉米面馍馍颜色金黄,却又硬又干;黄豆面馍馍微微泛黄,也是又硬又干,还胀肚子。其实,这些都是上不了宴席的杂粮,除了口感不好外,更麻烦的是难以消化,甚至引起胃酸胃疼。那时,我常常是肚子难受,口吐酸水。因为饥饿和虚弱,五六岁时,我突然站立不起来,竟然不会走路了;上小学时,我曾晕倒在教室里;上高中时,我曾晕倒在操场上。先天不良,再加上营养不足,使我身体显得更加虚弱。受凉咳嗽,感冒咳嗽。感冒没到,咳嗽先来;感冒好了,咳嗽不去。秋、冬、春三季,约有四分之一的时间都是在咳嗽声中度过的,以至于医生误诊为我得了“肺结核”病,给我开了不少“鱼肝油”。淡黄色乳胶状颗粒的鱼肝油药丸,有点像劣质的黄色老珍珠,怪怪的鱼腥味,让我阵阵作呕。母亲经常说,我有多大年龄,吃中药的历史就有多长。还夸张地说,我吃药比吃奶多,比吃饭多。

上个世纪特殊的六十年代,在中原农村饿死了不少人。像我这样身体孱弱的人,自然是淘汰的对象,但是我却顽强地活了下来。

村里人说:我存活下来,就是个奇迹!

创造这个奇迹的人是谁?是我母亲!

对,人间奇迹,往往都是母爱创造的。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在那么艰苦的条件下,生育七个子女,且无一夭折,全部存活,确实是个奇迹!母亲为此付出了多少心血、汗水、泪水?!无法估量,无从全知!

明月

在我心中有一轮明月,又大又圆又亮,皎洁无比。这轮明月,是我从母亲肩头看到的,镌刻在我幼小的心中,直到今天还异常明亮,激励着我珍爱生命、珍惜时光、珍惜亲情。事情的详细过程,我没任何记忆。如果再现情景,应该是:某日,傍晚收工后,母亲从地里回到家中,发现我病得很重,不顾疲劳和饥饿,就背着我到两三公里外的陶岔村诊所看病、打针、抓药。返回时,天已全黑,一轮明月冉冉升起。母亲背着我迎着明月往家里走。打针后我病情好转,母亲心情随之愉悦,忘记了疲劳,忘记了饥饿,竟然哼唱起古老的童谣“月亮走,我也走......”。虽然母亲已经去世多年了,但是母亲的音容笑貌连同这轮明月,一直保存在我心中。每每想起,如在眼前,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暖流,生活中的不如意、工作中的不称心,一扫而光。生活工作,轻装再出发。

艾饼

自古以来,中国人就用艾灸治疗多种疾病。屠呦呦获得诺贝尔医学奖后,地球人都知道了中国神药——治疗疟疾的青蒿素。其实,“艾”是“蒿”的一种。在我老家一带,常常是把“艾”“蒿”连在一起,叫“艾蒿”。端午节,除了“吃粽子”“喝雄黄酒”“戴五彩线镯”外,还有门头“插艾蒿”的习俗。也许是从我们张家祖先“医圣”张仲景开始,我们老家人都会用艾蒿治病。端午节前后,采割的艾蒿,老嫩适度,药效最好。母亲在世时,每年端午节前后,她都会采割很多艾蒿回来,挂到通风、避雨、遮阳的地方,待慢慢地自然阴干后,储存起来,以备治病之需。我体弱多病,到了秋冬春季,总是咳嗽不止。母亲就像一个熟练的中医,用艾叶熬水,给我泡脚;用艾叶和面,烙煎饼,给我吃。我对艾水泡脚,不是太喜欢,却对艾饼非常喜爱。艾饼,筋道、热乎,散发着浓浓的草药味,吃后不久,就不咳了,镇咳效果明显。怪怪的味道,想必现在的孩子们是不会吃一口的,但是在那个时代,却是难得的美味佳肴。我吃病号餐时,兄弟姐妹们常常馋得直流口水。

黄酒

与啤酒、葡萄酒齐名的世界三大酿造酒之一的黄酒,是中国特有的酒种,与中药关系密切,不仅是中药的引子,更具中药的功效。

母亲爱喝黄酒,也会酿造黄酒。主要因为黄酒有活血祛寒、通经活络的功效和我们老家产妇喝黄酒的习俗。

酿造黄酒,先要酿制酒曲。在夏天最热的时候,采来马鞭稍、高粱叶、鱼目草、黄色蒿等草本植物,洗净切碎,用水拌上麸皮、面粉,倒入模具中,压制成砖块状,密封发酵。七天后取出来,挂到通风处阴干,形状极像湖南益阳生产的砖茶(茯茶)。因其主要原料是小麦,就称“麦曲”。上等的麦曲块,上面有很多蜂窝状的窟窿,轻飘飘的,像浅黄色的泡沫塑料制品。母亲酿造黄酒,就用自己酿制的麦曲和自家生产的小米做原料。浸米→蒸饭→晾饭→落缸发酵。发酵温度二三十度为宜,因此酿造黄酒大都在夏秋之交。四十天左右,即可开缸饮用。滤去酒糟,加热至38℃左右,饮用最佳。一碗温酒下肚,在酒精和多种氨基酸的作用下,面色红润,精神倍增,好像年轻了许多,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母亲酿造的黄酒,酒精适度,略带甜味,堪比浙江绍兴名酒“状元红”“女儿红”。累了喝,解乏;病了喝,治病;喜事喝,助兴;忧愁喝,解忧。

老家的产妇收到的礼品最多的就是黄酒、鸡蛋、干饼(薄如蝉翼的死面饼)。我大嫂生第一个孩子时,我十一二岁。母亲在给大嫂做饭、热酒时,常常会多做一点、多热一点。我和大嫂一样享受着特殊的待遇。现在回忆起来,还口舌生津,精神抖擞。

葱花面

母亲做的“葱花面”,严格地说应该是“油炝葱花姜丝鸡蛋面”。用纯白面(小麦面)做原料,和面、饧面、擀面、切面都有技巧,擀得像纸一样薄,切得像大拇指一样宽,光滑、筋道,非常可口。用芝麻油炝的葱花特别出味,一碗葱花面香满一个院子。在我们兄弟姐妹七人中,能吃到葱花面机会最多的只有我。即使贵客来了,也不一定能够吃到。一是因为在那个年代里这样的食材稀缺,二是因为母亲非常忙碌,没有足够的时间。母亲想法寻找食材,抽空制作葱花面,是专门用来治疗我感冒咳嗽的。热热地吃下两碗,浑身发热,大汗淋漓,顿觉感冒好了一半,浑身360个关节、84000个毛孔无不舒服。母亲的葱花面,色、香、形、味俱佳,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美食。离开家乡后,三十年多来,我再也没有吃到过。以前,回家探亲,母亲尚还健在,我总想吃一碗她亲手做的葱花面。但是,为了不给年迈的母亲增加劳动量,我在她面前再也没有提到过“葱花面”。

灰鸡蛋

灰鸡蛋,可能是我家独有的“中药”,专门治疗痢疾拉肚子的。制作方法极其简单:抓一大把麦草(麦秸),折成一团,点火燃烧;打破一个鸡蛋,把蛋清蛋黄直接倒到刚刚烧完的火烬上。几分钟后,鸡蛋熟了。我们家叫它“麦草灰鸡蛋”,简称“灰鸡蛋”。把鸡蛋连同麦草灰烬一同吃下去。口感不好,味道极差,却是治疗痢疾拉肚子的“良药”。我老家位于“秦岭——淮河”南北分界线以南,在地理学上属于“南方”。夏季高温潮湿,极易发生肠道传染病——痢疾。我家兄弟姐妹应该都吃了不少的灰鸡蛋。

稠面

和灰鸡蛋药效一样的,还有“稠面”。“稠面”是相对于“汤面”而言的,只有面条,没有面汤。稠面的制作方法也非常简单,煮一锅白面条,捞出来直接吃,不加任何菜肴,不加任何调料,特别是不加任何食油。吃上一两碗,就可止住痢疾拉肚子。根据稠面的吃法,即使没吃过稠面的人也可以断定它口感不好,味道了无。比起葱花面来,简直就是天壤之别。往往吃了第一碗,就不想吃第二碗;吃了第一次,就不想吃第二次。

萝卜汤、

姜汤

谚语:“冬吃萝卜夏吃姜,不用医生开药方。”

母亲熟知萝卜、生姜的食药价值,每年都会在我家小菜园里种植不少的萝卜和生姜。

冬天,阳气向里向内,在外的阳气虚少,在里的阳气积多,表现为天寒地热。对应于人则为“阳气在里,胃中烦热”。另一方面,冬季人们习惯进补而日常少动,体内易生热生痰。萝卜,味辛、甘,气温。进食萝卜,可以消谷食,去痰癖,止咳嗽。

每年冬天,我感冒咳嗽时,我母亲就擦萝卜丝、挤萝卜汁,给我熬萝卜汤喝,清解积热、止咳嗽。不同品种的萝卜,汁液味道也不一样,有甜的,也有苦的,还有辣的。母亲根据不同的味道,添加适量的白糖。直到今天,每每回忆起来,总觉得母亲调制的萝卜汤是世界上最好的饮料,要比“可口可乐”好得多,堪比新疆阿瓦提县刀郎人用葡萄酿造的“慕萨莱思”。

夏季,阳气蒸蒸,向上向外散发,天气炎热,而在里的阳热反而虚少,容易生冷生寒。对应于人就是“阳气在表,胃中虚冷”,心烦口渴,容易腹泻。另一方面,由于夏季炎热,人们往往贪凉饮冷。过食寒凉、吹风过冷过久,都容易损伤脾胃阳气,表现为恶风怕冷、疲乏无力、腹疼腹泻、食欲不振、口中黏腻等。姜,味辛,气微温,益脾开胃、发热、止呕、温经散寒、解头疼。

夏季,南方湿热。每年夏季,我都少不了发热呕吐。此时,母亲就给我熬些姜汤喝,散寒祛暑、开胃止泻。姜汤辛辣,喝多了,肠胃被辣得难受。

我不喜欢喝姜汤,而喜欢喝萝卜汤,以致于每逢母亲用萝卜包饺子时,总是把萝卜汤留给我喝。喝萝卜汤成了我的专权和爱好。

老粗布

古法手工纺织的棉布,相对于现代机器生产的“洋布”,比较粗糙,因此被称作“老粗布”,略带贬义。那时候,我们家有一套纺织、裁剪、缝制设备(工具),那就是弹弓、纺车、染缸、织布机、剪刀、皮尺、熨斗、针线筐。我母亲是纺织、裁剪、缝制高手。我们全家老小十几口人的衣服、鞋袜、被褥都是她亲手缝制。正如豫剧《花木兰》中的唱词“......咱们的鞋和袜,还有衣和衫,这千针万线都是她们连哪......”。

选种→浸泡→育苗→移栽→田间管理→采摘→弹花→纺线→缠线→倒线→织布→染色→裁剪→缝制→熨烫。写着这一串工序时,我不由得想起清初著名的理学家、教育家朱柏庐先生《朱子家训》中的那句名言:“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一丝一缕恒念物力维艰”。正如南宋大诗人陆游诗云:“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现在的青年人,特别是城市里的青年人,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他们怎能知道“艰辛”的味道,怎能悟出“节约”的道理?

从棉花选种到穿到身上的一整套工艺,母亲全部熟练。因为太忙太忙,为了省事,也为了节约成本,母亲会把“弹花”“染色”两道工序交给专业的弹花坊、染布坊去做。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农村普及缝纫机后,“缝制”这道工序,母亲会央求年轻的媳妇们帮她完成。帮助母亲最多的是最先嫁到我们家族里的堂嫂徐天英。她有一台陪嫁的缝纫机,而且操作熟练,缝制技术较高,也乐意帮助母亲。

在十几道工序里,我帮过母亲摘过棉花、纺过线、缠过线,当然都是偶尔为之,技术也不熟练,动作也不利索,纺线、缠线不匀称,常常还会弄断线,显得笨手笨脚。母亲从不埋怨,总是面带微笑,很有耐心地教我,用眼神鼓励我。

从出生到初中毕业,我的鞋子、袜子、裤子、棉裤、衬衣、棉衣、帽子、围巾、被子、褥子,没有一件不是母亲亲自手纺织、裁剪、缝制的。上大学后,我就再也没有穿过一件粗布衣服了。我临来青海时,母亲给我织了一双棉线袜子。她说:青海寒冷,穿上暖和。她担心我不穿,又说:别人也看不见,不丢人。那时,诗人孟郊的《游子吟》顿时萦绕耳边:“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小时候,我身体不好,是母亲的担忧;长大后,我远离故乡,是母亲的牵挂。我结婚时,母亲年已古稀,手脚已不灵便,依然张罗着为我缝制了一床新被褥。这床被褥可能是母亲一生中最后缝制的作品。她精心挑选了上等的棉花和布料,非常厚实、暖和。每年冬季,我盖上这床被子,抵御青藏高原零下二十度左右的低温严寒。我深深地感受到了母亲的温暖,深深地感悟到了母爱无边。

好人

父亲是位“牛把式”,专职专业地饲养牛、使役牛。一对耕牛,就是他的全部。母亲则是家里家外劳作,里里外外一把手。全家老小十几口人的吃饭穿衣,全靠母亲一个人操办。在那个时代,仅仅依靠勤劳还是不够的,还得节约。兄弟姐妹们上学得花钱,兄弟们娶媳妇得花钱,盖房子得花钱,老人治病得花钱......收不敷出。母亲只得精打细算地节约开支,恨不得把一块钱掰成两半花。弟弟们的衣服往往是用哥哥们的旧衣服改制的。治疗感冒咳嗽、痢疾拉肚子之类的常见小病,基本都是采用不花钱的偏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过年那几天外,饭菜里从来没有肉,有时也没有油,甚至没有盐。昼短夜长农活少的冬季,往往炒点黄豆或者玉米,代替晚饭。母亲的勤劳节约、聪慧能干,勉强维持了我们全家人正常的生活。哥哥姐姐弟弟先后成立了各自的小家庭,原来的大家庭只剩下了父母二人,显得非常的寂静空荡。习惯了操劳的母亲一下子不适应“解放”的轻松。虽是满头银发,仍然不辍劳作,自食其力,不要儿女分文,临终时还小有积蓄。母亲为子女付出了很多很多,得到子女的报答却很少很少。现在想来,愧对母亲,于心不安!

母亲爱我们,用真情和汗水抚养我们长大,用坚强和温暖支撑我们的家。母亲从来不打骂我,相反还疼爱有加,时常表扬我、鼓励我。有时候,我调皮捣蛋、搞恶作剧。母亲也只是装装样子,高高扬起的巴掌轻轻落在我背上,像是按摩,也像是搔痒。对于其他兄弟姐妹,也是很少打骂;对于五个儿媳妇也是一视同仁、公平对待,从不说“闲言碎语”;对于听到的“是非闲话”,总是一笑了之;对于街坊邻居,总是有求必应,还常常传授技艺、送衣送食,接济那些比我家更困难的家庭,赢得了子女媳妇、侄子侄媳乃至全村男女老少的尊重,成为大家眼中公认的好人、慈母的典范。

在我们村里,和母亲同时代的人中,生育多个子女,全部存活的,只有我们一家;多个子女,全部完成中学以上教育的,只有我们一家;得到全村人普遍认可的“好人”,只有我母亲一个!

勤劳节约、聪慧能干、仁慈善良,是母亲一生的坚持,也是人们对母亲的高度评价。母亲正是凭借这些优秀的品德,历经艰辛、克服困难,在那特殊年代,创造了孱弱的我存活下来的奇迹,创造了七个子女全部存活下来、全部完成中学以上教育、全部成家立业的奇迹!

“养儿方知父母恩”。为人父后,我天天操心儿子的衣食住行、学业成绩。深深感知母亲的恩情是我们永远也无法同等报答!“子欲养而亲不待”,是我永远也无法弥补的遗憾!希望我百年之后,回归故里,陪伴母亲;下辈子,还做母亲的儿子,永远陪伴她、侍奉她!

亲爱的母亲,我愿永远紧紧地依偎着您,再也不离开您,分享我的欢乐,分担您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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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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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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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家部分成员)

老照片拍摄时间:1995年春节期间

监制 / 张臻卓

编辑 / 罗 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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