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给您说这么个笑话。在我小的时候,北京鼓楼后头有个馒头胡同,里头住着一位满大爷,他的名字好听,他叫——不懂,大伙儿都叫他满不懂。别的事儿他不懂,吃呀,喝呀,花钱哪,他可都懂,仗着祖上留下的几个糟钱儿。父母都去世了,家里就剩三口人了:他,满大奶奶,还有一个儿子才六岁,名子叫继承,爸爸满不懂,儿子满继承,一个不懂,一个继承,总算没失门风儿。满大爷整天游手好闲,出茶馆,进饭馆,家里那俩钱儿越花越少,想要干点嘛儿又不行,怎么哪?他不懂啊!可巧那天在茶馆里有人给他介绍一个朋友,这位能说会道,先说天,后说山,说完大塔说旗杆,什么大他说什么。满大爷是满不懂,这位是什么全懂。他家住在贾家胡同,姓贾叫贾行家。一个满不懂,一个贾行家,俩人凑合到一块儿了。俩人一见如故,贾行家也能神聊,俩人呼兄唤弟。满大爷说:

“兄弟,咱们别净待着,帮我想个买卖干。”

贾行家说:

“没错儿,您回家想想,我也回家想想,明儿个咱们还这儿见。”

转天,俩人到茶馆一见面,贾行家就说了:

“大哥,该着的事儿,昨天晚上我一宿没睡,我就想让您开个买卖好,到天亮我才想出主意来。我琢磨着,什么买卖也没开药铺合适。”

“怎么哪?”

“您想呀,药铺是大秤买,小秤卖,收货的时候,一麻包二百斤,回头一钱一钱往外卖,这得赚多少钱啊?再说给多给少还没有争嘴的。”

贾行家这句话说得倒对,您看这药铺还真没争嘴的。过去老太太买东西最麻烦了。 (学老太太说话)“掌柜的,来半斤韭菜,这哪儿够半斤哪,再添点儿。”卖菜的又给抓一把,老太太还说哪“还不够,再给点儿!”她又拿了四根儿。

您看上药铺抓药的没这事儿。“您给来一钱泻叶。”泻叶是什么呢?是打肚子的泻药,药店柜的给约好了,买主一瞧:“这哪儿够一钱哪,再添点儿。”又抓了两把,这回倒不少了,喝下去受不了。

贾行家这一提醒,满大爷一听:“嘿!对!药铺真是个赚钱的玩意儿,兄弟咱们采个地方去。俩人走到西安门大街,可巧,路北有个小药铺,两间门脸儿,字号是“济仁堂”,就是济世活人的意思,门口儿贴着一个条儿,写着“此铺出倒”。贾行家用手一指:

“大哥,怎么样?”

满大爷说:

“正好。”

俩人就进药铺了。

“掌柜的,您这买卖出倒啊?”

掌柜的赶紧往柜房里让:

“您二位里边请。跟二位说:我这买卖不是不赚钱,我是祁州人,我家里有要紧的事儿,叫我回去,所以我才想把这买卖到出去。”

贾行家说:“打算倒多少钱哪?”

“两千块钱。”

“太贵啦!给二百吧!”

您听这象话吗?见十出一,掌柜的说:

“您别开玩笑了,两间门脸儿,后头还有两间东房,三间北房,货架上虽然品种不全,可是还存着不少货哪!您倒过去,马上开门儿就赚钱。”

贾行家还要磨叨,满不懂沉不住气了说:

“那什么,我先给您十块钱定钱,剩下的三天交齐。”

药铺的掌柜说:“您贵姓?”

“我姓满,我叫满不懂。”

“满大爷,我还得跟您商量点事儿。我们柜上有个小徒弟,是我外甥,因为他家里没人了,我这买卖一倒出去,我一回家,不能把他带走,我想您这儿也得用个小徒弟,您看能不能把他留下,管吃管喝就得。”

贾行家说:

“他今年多大了?”

“他今年十六岁。”

“他叫什么名字啊?”

“姓窝叫窝囊肺。”

满大爷说:

“留下!留下!”冲这个名字就得把他留下,东家满不懂,掌柜的贾行家,就短这块窝囊肺啦!

俩人出了药铺,贾行家就说:

“大哥,三天之内您把钱交齐了,第四天咱们可就开张了。”

满大爷说:

“后头也有房子,我把家也搬来得啦。你每天愿意回家就回家,想柜上睡,就柜上睡。”

贾行家说:“您弟妹明天就住娘家去了,我暂时就在前边搭铺得啦。”

说完话俩人就分手了。

到了第三天,钱也交齐了,字号也换了,由“济仁堂”改为“盟仁堂”(蒙人堂)啦!满大爷家也搬来了,人口也很简单,满大奶奶,还有一个六岁的儿子满继承,一共就三口人儿。贾行家也暂住在柜上了。

第四天药铺就开张了。天也就四点来钟,还没亮哪,贾行家就叫徒弟窝囊肺下板儿,还烧了股香,放了挂鞭炮就算开市大吉啦。只顾他开张了,把街坊邻居都吵醒了。您想呀,四点多钟天还没亮哪,弄挂鞭这么一通儿放,噼啪......噼啪......把街坊都吵醒了。

贾行家说:

“大哥,咱们这买卖一定能赚钱,您看这股香,这香火多旺呀。”

“兄弟,这买卖全仗着你啦。药铺的买卖我没干过,我是满不懂。”

“嗐!大哥放心吧,我行家呀。”他可不想他是假行家!跟小徒弟仨人瞪着六只眼睛,净等抓药的啦,一直等到大天亮,也没有开张。贾行家直打呵欠,窝囊肺坐那儿直打盹儿,满大爷也睡着啦。太阳出来啦,这时候,外头进来一个人:

“辛苦您哪,辛苦掌柜!开市大吉,万事亨通,给您道喜来啦!”

说着就送上一副对子来,贾行家赶紧站起来,满大爷也醒啦,虽然不认识,一看人家送了一副对子,赶紧道谢,心想:甭问一定是街坊。满大爷赶紧就说:

“您是东隔壁德兴永油盐店的吗?”

“不,不是。”

“噢,您是西边海泉居饺子馆儿的?”

“也不是。”

“那贵宝号在......?”

“就在您这门口儿。”

“啊?”

“告诉您,我就在您这门口儿摆了个皮匠摊儿,我姓陈,在这门口儿摆摊四、五年啦,房前左右您一打听皮匠老陈没有不知道的。前两天听这儿掌柜说这买卖倒出去啦,倒给满大爷满不懂了。今天开张,我给您道喜来啦,哪位是满大爷啊?”

满大爷说:“我就是满不懂。”

“没别的,求您多帮忙,我还得在您这门口儿摆摊,您放心,准不给您添麻烦,早晨来了之后把门口打扫干净了,晚上收了摊还是给您打扫干净了。您看怎么样?”

满大爷一看,人家给送了副对子来,说话还这么客气,就说了:

“没关系,没关系,您尽管摆您的,还告诉您,渴了您到屋里来喝茶,千万别客气,陈师傅,有个阴天下雨的,您就搬到屋里来做活。”

“谢谢您,您忙吧,我摆摊儿去了。”

皮匠出去了。进来一个买药的:

“掌柜的,您给我来俩子儿的银朱。”

满大爷当然不能拿了——他满不懂啊。这就得瞧贾行家的啦,贾行家拉抽屉找药,东找没有,西找没有。不是没有,有他也不认识,这银朱就是朱砂。找了半天没找着,他还很着急:

“哎呀!柜上就剩货底了,货不全啦。大哥,掏两块钱,咱们得添货去。”

满大爷拿了两块钱,贾行家接过去,交给小徒弟窝囊肺,小声说:

“到对过首饰楼打个银珠子来,越快越好。”

小徒弟出去了,等了有小俩钟头,买药的这位真急啦:

“掌柜的,怎么这么慢哪?”

贾行家说:

“那什么,柜上没货了,上堆房给您取货去了。”

还没听说过首饰楼是药铺货栈的哪!又等了一会儿,小徒弟回来了,手里托着俩银珠子,递给贾行家了:

“掌柜的给您,这是一个五钱的,一个四钱的,加上手工钱整两块钱。”

贾行家赶紧拿来一张药仿单,是牛黄清心丸。贾行家不管这些,拿起来就把两个银珠子包上递给抓药的了。那位接过来,挺沉,不敢拿走哇,就说:

“掌柜的,我要的是银朱!”

“没错儿,就是银珠,错了管换,不信您回去拿夹剪夹开来瞧,管保是银子的,要是锡镴的、白铜的,您回来把招牌给我们砸了。”

这位一想:这药铺是什么毛病,俩铜子儿给俩大银珠子。站在那儿直发愣。贾行家直说:

“别麻烦啦!快拿走吧!保证货真价实!”

这位一想:俩铜子儿来俩大银珠子,拿走拿走吧!这位是走啦,满大爷可急啦:

“掌柜的,咱们这买卖没法干了,怎么俩铜子你就给他那么俩大银珠子?两块钱换俩铜子儿,这买卖还不由姥姥家赔到舅舅家去!”

贾行家脸往下一沉说:

“东家,您这叫什么话呀?买卖是先赔后赚哪,咱们这儿刚开张,不得先把名誉卖出来吗?同仁堂、达仁堂,哪儿不是这么开起来的!”

其实哪个也不是这样开起来的。

满大爷一听还觉着有理哪,就赶紧说:

“兄弟,别着急,我不是满不懂嘛!”

“不懂?你听行家的呀!”

“对!对!我就听这贾行家的。”

正说着话儿,外边又进来一位:

“掌柜的,您给我来仨子儿的白芨。”

满不懂还是不能拿呀,他不懂啊。贾行家赶紧拉抽屉,找了半天还是没有,赶紧又跟满大爷说:

“大哥,掏三块钱添货!”

满大爷一听:

“还添货哪?”

“大哥,先赔后赚。”

“我这儿就快转晕了,摔跟头了!”

气哼哼地掏出三块钱来,贾行家赶紧叫小徒弟窝囊肺:

“去!赶紧到菜市上买一只白鸡来,听明白喽,要白鸡!有杂毛的可不行。”

这孩子拿着三块钱就走了,东家满不懂气得直翻白眼儿。买药的人还直催:

“掌柜的,您倒快点拿呀!”

“您候一候,今天我们柜上新开张,货不全,到堆房给您取去了,您坐这儿先歇会吧。”

说着话贾行家给那位倒了碗茶,递过一根“炮台”烟卷儿来,那位有心走,一想这么好的茶,这么好的烟卷儿,得了!等会儿就等会儿吧,等工夫大啦,他还得给我倒茶点烟。

满不懂气得直往后叫贾行家:

“掌柜的!掌柜的!”

贾行家赶紧过去了:

“什么事啊?东家。”

“您让小徒弟买小鸡子干吗”

“您没听见人家说买白鸡吗?”

“买多少钱的?”

“仨子儿的。”

“仨子儿的,咱们拿三块钱进货?这样咱们得赔多少钱哪?”

贾行家一掉脸儿:

“不告诉您了吗,买卖是先赔后赚哪!”

满不懂说:“话是不错呀,刚才人家买了俩子儿的银朱,您找我要两块钱进货,现在人家买仨子儿白芨,您找我要三块钱进货,进一个子儿出一块钱。回头再来两位抓药的,一服药一百四十子儿,俩人抓药,您让我掏二百八十块钱,我受得了吗?”

贾行家也火了:

“大哥!您要这么不信任我,老是三心二意的,干脆您找别人干吧!”

转脸儿就要走,满不懂赶紧给拦住了:

“兄弟,别着急呀!我是说咱们该赔的还得赔,不过咱们顾着点儿本钱就是了。”

正说着话儿,窝囊肺回来啦:

“掌柜的,买来了,三斤四两,整三块钱。”

贾行家接过这只鸡一瞧,倒是一只白鸡,可是脖子上有两根黑翎儿,贾行家给小徒弟一个嘴巴:

“学徒你一点儿都不用心哪!嗯?让你买一只白鸡,这两根黑翎儿是怎么回事儿?”

“您别着急,市上没有哇。”

“象话吗?人家买白鸡给带黑翎的,嚷嚷出去说咱们这柜上货不真,往后咱们这买卖还干不干啦?”

这都是哪儿的事啊!

贾行家抱着白鸡一转脸儿,本儿,本儿!把两根黑翎给拽下来了,赶紧递给那位买药的:

“给您”

那位不敢接呀,仨子儿弄这么个大白鸡。

“掌柜的,您拿错了吧?我要白芨!”

“是白鸡呀!您没瞧见吗?有两根黑翎都给拽下去了。没错儿,您快拿走吧!”

一个劲儿往这位手里头送。这位一想:拿走拿走吧!仨子儿来只大白鸡,药也甭买了,干脆我回家炖鸡吃去吧!这位刚走,又进来一位:

“掌柜的,您给我来五个子儿的附子。”

人家买“附子、肉桂、甘姜”那个附子,这都是热药,贾行家哪儿懂呀,一听人家买附子,接过五个子儿站在那儿直发愣。那位说:

“掌柜的,您倒是给我拿呀!”

贾行家没办法啦,回过头来就跟满大爷说:

“大哥,跟您商量点事儿。当然是您拿的钱开的买卖了,您是东家,我是掌柜的,有什么为难的事儿,我得跑到头里才行。人家这位来买‘父子’,我有俩儿子,当然应该先尽着我的卖,不过您知道,您弟妹带着俩儿子回山东住娘家去了,人家又等着抓药这么急,没别的,那就先把你们爷儿俩卖了得了!您快领孩子去吧!卖了!”

满不懂一听:

“怎么着?我这买卖干得倒不错,连人一块儿都卖了!”

贾行家说:“没办法,谁让人家抓这付药哪!”

满不懂心说:我真倒霉,我哪儿知道哇,闹了半天敢情我们爷儿俩全是药材呀!没法子,垂头丧气就往后头走。到了后院儿进了北屋,一看大奶奶正在炕上做活,六岁的小儿子正在地下玩着哪。满大爷过来一拍这孩子肩膀就哭了:

(哭腔)“小子,爸爸对不起你,我把你给卖了!”

领着孩子就往外走,大奶奶一听就急了:

“什么事你把孩子就卖啦?”

“那有什么办法,谁让他是药材哪!”

太奶奶说:

“你个倒霉老鬼,今儿想干买卖,明儿想干买卖,干别的也好哇,干吗偏开药铺,把我孩子都给卖了,今儿我非跟你拚了不可!”

说着话哭哭啼啼地下地就追,满大爷回过头来带着哭音说:

“别吵了,孩子卖了。再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吧,连我一块儿全卖了!”

“啊?”

到了前边。孩子也哭,满大爷也哭。贾行家一瞧:

“别哭了,赶紧跟人家走吧!”

就冲着这位买药的说:

“那什么,您把这俩都领走吧!”

那位敢领吗?

“掌柜的,我要附子。”

“是父子,没错儿。这是亲父子,领走吧!您到外头打听去,如果这孩子是干的,是抱的,您拿回来管换。”

这位一听,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正在这个时候,外头又进来一位买药的,买砂仁儿;砂仁儿、豆寇都是开胃的,那位是天津人,管砂仁儿叫“仨人儿”。

(学天津话)“掌柜的,来一毛钱‘仨人儿’。”

贾行家一听:

“哎呀!仨人儿可没有啦。我们已经全卖了,就剩下我跟小徒弟俩人啦!看起来这买卖要干不成啦。”

正在这时候满大奶奶从后头追出来了,指着贾行家说:

“这都是你做的好事儿,让我们做这样的买卖,把他们爷儿俩都卖了,我跟你没完!”

贾行家一瞧:“哎!您买仨人儿,现在够了。甭闹啦,连你也卖啦。得了,咱们全跟人家走吧!”

孩子也哭,大奶奶也哭,满大爷直跺脚。抓药的二位也愣住了。铺子里一吵一闹,外头皮匠老陈进来了:

“啊,掌柜的,怎么了?新张之喜,怎么大吵大闹哇?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说,这样一来不让街坊、邻居笑话吗?”

这时候满不懂才把牢骚发出来:

“告诉您陈师傅,我算倒了霉了,花了两千多块钱,干了这么个买卖,请了这么一位好掌柜的。一开门儿,来了一位买俩子儿的银朱,他让我花两块钱到首饰楼给人家打了俩大银珠子;又来了一位买仨子儿的白芨,他让小徒弟花三块钱买一只白鸡来。赔俩钱儿倒没什么关系呀,这不是嘛,这位来买附子,他把我们爷儿俩给卖了。这还不算,这位来买‘仨人儿’,连他带这小徒弟和我老婆又全卖了!您说我们这买卖还怎么干哪?我们全得跟人家走,干脆我这买卖归您得了!”

皮匠一听,抹头往外就跑。满大爷说:

“陈师傅,你跑什么呀?”

皮匠说:“我还不跑哇?回头来个买陈皮的,把我也卖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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