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吃我就不讨论了,我就说一下如何看待养殖这个事。看热闹的知友可以继续当个热闹,但如果有被“95元一斤“撩拨出了致富冲动的朋友,我希望你仔细阅读,慎重思考。
金蝉好不好吃?好吃。在黄河中下游省份,尤其是山东周边,金蝉是夏季传统美食,我小时候发混还有过半夜两三点吵着要吃金蝉,我爹无奈之下拎着手电筒出去抓了一只,单独给我炸了吃掉的经历。
市场认不认可金蝉?那可太认可了。95元一斤?这根本不是什么历史最高价,几年之前还有过120、130的价格,而且高价已经维持了许多年了。我小学时代在老家抓金蝉,就能卖到3-5毛一只,按照蝉的种类差异,一斤金蝉大概在100-120个左右,那么这就是30~60元/斤——注意,这是20年前的事。当然,肯定会有朋友提到,他小时候的金蝉没有这么贵,那只能说金蝉确实是个市场主导的产品,可能你们那里以前金蝉消费量不大,山东的收购商也没有大规模的去采购。
好吃,市场又认可,那投资做金蝉养殖岂不是前景广阔?
先别急着下结论。
金蝉养殖的魔幻开局
中国人吃金蝉历史悠久,但金蝉养殖其实还是个新鲜事,各地宣称自己最早“发明”金蝉养殖技术的人很多,但流传最广、也得到过多个官方媒体“钦定”的,当属河南商丘民权的王老板。
2007年8月15日,某C台7套《致富X》播放了《迷上知了猴的“王XX”》节目,在这期节目里,作为主角的王老板介绍,他1995年和妻子外出打拼,2002年7月在深圳吃到金蝉,发现很贵,2002年8月,他和妻子萌生了回乡做金蝉生意的想法。但“由于野生金蝉资源有限,进行大量收购已无可能”,于是下决心人工养殖。初期的尝试很不顺利,直到2005年,他钻研出半自然式人工养殖金蝉新技术,在不影响林木生长的前提下,每亩增收3000多元。
我们暂且不论生于河南,又在山东打工多年(王老板自己介绍)的王老板为什么没有在这两地就发现金蝉很贵、很有商机,就先来看看这样一则人物故事在其他媒体上又是如何报道的吧。
此后的2009年第一期《科学种养》上,由商丘日报社撰稿的文章再次提到了王老板,不过在这篇报道里,他外出打工的时间变成了1989年(显然,这年只有17岁的王老板应该也没有“妻子”),回乡的日期变成了2000年,而第一次吃到金蝉的时间变成了2001年初。
我想,可能是记错了吧。
果不其然,在这年晚些时候的某C台10套《百科探X》播出的《金蝉的诱惑》里,王老板又找回了2年前在接受该台采访时的记忆,只不过每亩金蝉收益变成了“一万多”。
甭管这些数据、年份来回跳跃令人有多么怀疑,但王老板的名气确实是打响了。也正是凭借这些名气,王老板注册的民权金地公司很快获得了附近濮阳县县委、县政府的信任,通过合作伙伴金龙源合作社的推动,濮阳县20个乡镇开始大力推广林下金蝉养殖产业,总计推广规模2900亩,再加上周边清丰县、范县、台前县和华龙区的推广项目,养殖规模已经达到5000亩以上。按照王老板的宣传,金蝉的亩产量可以达到400公斤,他们的远期规划甚至包括在濮阳建设万亩金蝉养殖基地。
然而几年过后,竟无一例成功。
2011年,河南日报农业版记者曾探访民权金地公司办公楼,发现早已人去楼空,楼上的租户表示自己至少2年前就搬进来了,从没见过金地公司的人,倒是经常有来自河南、山东、湖北、河北的养殖户前来找金地公司维权。
王老板自此人间蒸发,但他的故事并没有结束。有人曾发现另一家商丘农业公司的女老板正在讲述一个养殖壁虎致富的新故事,这位自称“2006年就开始全心全意钻研壁虎养殖”的郑女士,似乎正是某C台《致富X》节目中出现的王老板的妻子。而按照当年的采访,她2006年应该正陪伴夫君“全心全意钻研金蝉养殖”。
我无意评判王老板的行为是否是个骗局,也许正如他所言,”特种养殖风险很大”,也许在民权行得通的养殖方式,确实就不太适合在一百多公里之外的濮阳推广。我更无意带来什么地域歧视,毕竟如果这是一场骗局,受骗最深的也恰恰是濮阳的河南老乡们。但中国的金蝉养殖,确实是以这样的魔幻性故事开场的,而这样的故事,直到今天还没有终结。
金蝉悖论——是害虫时泛滥成灾,是商品时按只交易
从不同的角度审视国内的金蝉(比如常见的黑蚱蝉Cryptotympana atrata ),你常常会找到不同的结论。
在它以农业害虫的面目出现时,会被认为食性很杂,能危害上百种林木、果木,尤其是柳树和榆树最容易成灾,华北地区的一些虫害研究结论认为黑蚱蝉的虫株率(也就是有黑蚱蝉产卵的树木所占比率)在60%以上,部分潮土区能达到90%以上。由于雌蚱蝉有在同一根枝条反复产卵多次(持续3-4周)的习性,而且选择的产卵枝条往往是林木最嫩的树梢,刀状的产卵器很容易将枝梢的韧皮部、木质部刺破,导致枝梢在两三天内枯萎,在南方柑橘、柚园里,黑蚱蝉产卵导致枝条死亡带来的减产损失最为明显。虫卵在枯枝条越冬后,会在第二年孵化并自然掉落在树下钻入土壤,然后开始土中吸食树木根系汁液的生活,这个过程大概持续5年,但也有些地区会有世代上的差异,安徽甚至有12-13年的记录,在此过程中也会导致林木发育不良。由于若虫藏在土中,成虫又飞行能力极强,黑蚱蝉的防治一直是个难题,近些年来气候变化导致部分内陆地区的黑蚱蝉发生高峰提前、延长,更加剧了它成灾的程度。
但如果你把黑蚱蝉作为一种商品来审视,又会发现它真是十足稀少。山东滨州阳信、徐州丰县这些全国主要的金蝉交易市场上,夏季每天交割的金蝉本应按吨计算,但这里的交易单位依旧是“只”,每天凌晨天还没亮,上万人蹲在阳信的市场、公路两侧做着同一件事——数数。
滨州阳信的金蝉交易市场,这位贴心的卖家5个一堆的摆好了金蝉,方便买家查点个数。图片来自:东方IC
按只算的交易方式无形间阐明了金蝉的主要来源方式——散户、散量为主。收购商在收购环节无法从单个售卖者手里购买到可以用”斤“为单位计算的金蝉,他们就只能以”一只几毛钱“来完成收购环节,并最终在市场上以”一只一点几元钱“完成销售环节,只有这样他才能准确量化自己的收益。只有少数大玩家——比如山东万广农业——拥有全国布局的收购网络,他们才可以以”斤“为单位从南方省份收购金蝉,而南方的销售商之所以可以按斤出售,也并不是因为南方金蝉就如此多。真正的原因是他们已经替万广农业完成了”按只收购“这个过程,只不过南方省份金蝉消费欲望低,价格也低,所以即便多了这一层中间商,万广农业也依然有足够的利润,所以宁可接受这个以部分利润换取绝对效率的交易新模式。
那么已经越来越多的金蝉养殖户、甚至成规模的养殖企业,为什么不能稳定又大量的出产金蝉呢?
因为金蝉这东西,天然就有很多违背“大宗货物”的特性。
金蝉天天有,每天都不多
从生物学角度上看,作为食材销售的金蝉其实是各类蝉的老熟若虫,还是以最常见的黑蚱蝉为例,在我国的大多数地区,在经历5年左右的若虫阶段后,黑蚱蝉老熟若虫大概会在气温达到25℃时开始陆续出土,根据不同的研究,老熟若虫的基本都在每天傍晚7点至此日凌晨前进行,尤其是8-10点前后最多。而在出土后,它就会寻找植物攀爬到高处,以规避天敌完成羽化的过程,整个羽化过程在1小时内完成,羽化后四五小时就可以完全自由飞行,羽化后的成虫并非不能吃,但口感大为下降不说,拥有超强飞行能力的羽化成虫也更难捕捉,所以捕捉金蝉的黄金时间,就是在夜间蹲守已经准备出土、还没有爬到高处的老熟若虫。
但黑蚱蝉的老熟若虫并不是在同一天出土的,即便是寄生在同一棵树木根部的黑蚱蝉,它们的出土周期也会延续很久,我国大部分地区的7月中旬之后,老熟若虫的出土最为密集,这样的高峰期也能持续一个月左右,只有降雨天气后会出现比较集中的出土,这或许是因为雨后的土壤更为松软,老熟若虫更容易凿开洞穴的缘故。
这就造成了一个问题——金蝉天天有,但每天都不多。而金蝉的攀爬速度虽然不快,但如果你不是死守在一棵树下蹲点,它依旧有机会攀爬到足够高的高度躲避你的抓捕。
当然,后一个问题主要影响的是抓捕野生金蝉的散户们,养殖金蝉的养殖户可以通过在树干上缠胶带、设置阻挡板来解决这个问题。但前一个问题依旧很难破解。在近年来转型为金蝉养殖特色村的济南章丘辛丰村,一亩左右的果园每年大概能收获金蝉一万只左右,平摊到每天的产量,就是二三百只左右。至于野外捕捉的散户,根据我自己的捕捉经历来看,一晚上抓三五十只就属于运气爆棚了。
那么,我们能不能通过扩大养殖规模来增加每天的产量呢?这就是一笔技术账和经济账了。
技术账,经济账
金蝉的养殖发展到今天已经有十几二十年,但它的技术水平依旧处于一个参差不齐、整体低下的状况。王老板当年许下的亩产400公斤的目标,对于大多数养殖户来说,直到今天也难以实现。万广农业这样的大型养殖企业的养殖林地里,亩产量也只能维持在140斤左右。一些技术比较高的个人养殖户可以在养殖林里做到300斤的产量,不计成本的精细化养殖极限状态下可以做到400斤。而在某度贴吧、一些农业养殖论坛的农户反馈来看,还有大量亩产不到100斤的案例(养殖彻底失败的案例更多,但我们不去讨论了)。
为什么金蝉的养殖效率浮动如此之大?从学术角度来看,是我们对各种蝉的生态学研究深度不够,从农业技术角度来看,是没有一套可以推广的养殖规范流程。
通过各地养殖户的自我摸索,金蝉的养殖大概需要收集卵枝,人工孵化,种植蝉蚁,后期照料,然后收获,其中的每一个步骤的差异,都可能带来最后收货量的巨大差别。
比如卵枝,也就是带有蝉卵的枝条,最便宜的枝条是来自江苏、河北的苹果、梨树枝条,其次是山东、河南的杨树枝条,更好一点的是河南宁陵县的白蜡枝条,最好的则是法桐枝条。不同的枝条里的蝉卵存活率差别很大,比如江苏、河北的果树枝条,因为果树不可避免的会喷洒农药,这样的枝条里的卵存活率必然也就很低。
如果你买到了好的枝条,那么是不是就一定能孵化出很多蝉的若虫呢?也不一定。蝉在天然状态下之所以会产下数以百计的卵,就是因为卵孵化率不高,需要以数量来弥补,如果你希望卵大量孵化,那就必须为它提供稳定的温、湿度条件,许多贩卖卵枝的商家会告诉你,需要稳定在多少度,需要每天3次喷水,但喷水多少,早晚温度有什么差异,其实谁都没有精细数据。
刚刚孵化的蝉若虫被称为蝉蚁,这些小若虫必须尽快钻到土中,这就需要你有足够松软的种植土壤,这也是为什么金蝉养殖主要集中在河南、河北、安徽、山东等地的原因,这里的黄土、沙土环境不需要进行复杂的土地改良就可以适应蝉的生命需求,但即便是在这些省份,它们的土壤也不可能让所有蝉蚁都存活下来,一些养殖户会在种植蝉蚁之前松土,还有的会栽种羊奶草这样侧根发达的植物帮助松土。
蝉蚁钻到养殖林地的土里之前,还需要面临一道考验——蚂蚁。别看大家都是蚁,蚂蚁杀起蝉蚁来,那可是高效极了。一些研究认为一只蚂蚁可以在一分钟内杀死5-10只蝉蚁,试想一下如果你的养殖林地里恰好蚂蚁众多……
蝉蚁钻到土里,就要开始吸食植物的根里的汁液过活,选择什么样的植物给它寄生就又成了影响最终产量的关键。在国内最早的金蝉养殖尝试中,寄生的植物大多是杨树,但这并不是因为杨树最合适,只是因为村落附近的速生杨树林最常见、承包成本最低。后来的竹柳养殖金蝉也是同样的道理。反倒是最适合蝉类寄生的榆树,因为最近几十年病虫害严重,以及家具行业对榆木的使用量越来越少,榆树林的规模也越来越少。
完全使用林地来养殖金蝉,还牵扯到一个承包林地的费用,甚至直接用白地栽树的费用的问题,这对规模不大的养殖户来说是难以接受的,所以大多数养殖户采取的其实是果园转型做金蝉养殖的模式,我们前边提到的滨州阳信县原本是中国鸭梨之乡,济南章丘辛丰村原本是传统的苹果种植特色村,他们的转型成本更低,近些年来水果行情的下滑又给了他们足够的转型动力,但这样的模式也在某种程度上制约了金蝉养殖的技术水平——蝉多了,果树会减产,而完全依靠蝉,又不能达到“增收”的目的,果农必须在两者之间找到一个平衡。更何况,要维持果树的基本产量,基本的林间养护还不能缺少,那么一家果农能维持的果园的规模就是有限的,这也是章丘辛丰村的养殖户们为什么只能在一亩左右的果园每天搜寻几百只蝉,却不能轻易把果园扩充成几百亩、几千亩的一个基本逻辑内核。
此外,金蝉养殖还需要考虑一个时间成本。我们前边说到过,野生黑蚱蝉的一个世代大概需要5年左右,一些技术水平高的养殖户可以把这个周期压缩到3、4年,你的养殖金蝉收入,就需要摊平到如此长的养殖周期上。
更重要的是,这3-5年过程中的任何一次天灾——比如异常的降雨带来的土壤缺氧,异常的冬季低温,都可能带来蝉的死亡,而你的任何一次技术水平导致的管理不到位,也可能影响蝉的存活率。而这些后果,你都必须要在3-5年后才能差距到——这可能也是河南的王老板可以下完这盘大棋的原因。
实际上,在金蝉养殖即将走到第二个十年的时候,国内首部金蝉养殖技术规程——由江苏省农学会颁布的《T/JAASS 5-2021 食用金蝉与林木种养结合技术规程》才姗姗来迟,这部规程究竟能不能通过实践检验,我们还不得而知。而对气候、植被、土壤条件和江苏迥然不同的其他省份的养殖户来说,一部操作性强、有科学根据的金蝉养殖技术规程何时到来,还是一个问题。
我们回到题目本身
2021年的金蝉市场,又热了,正如题目所言,在青岛市场上,金蝉已经飙升到了95元一斤,而这样的价格飙升恐怕还没有结束。
几年的金蝉价格飙升,当然有市场复苏的因素,金蝉的传统消费地狭窄,但线上销售的推动、线下饮食文化的推广,都让它快速走出黄河中下游这个固有地区,成为越来越多地区人们餐桌上的新宠。
但更多的原因可能还是来自今年的市场供不应求,从多个媒体的报道来看,销售商们今年都出现了货荒,河南、河北、山东等主产区的连续降雨会不会加剧这个局面,还未可知。
在本问题下的另一个回答里,我评论了一个关于河南还是山东养殖金蝉规模更大的评论,有知友反问我,为什么山东和金蝉相关的企业是河南的四倍以上,我却说河南的金蝉养殖规模比山东大呢?我的数据支撑是什么?
我必须坦言,我没有数据支撑。金蝉本身,就是一个混沌问题。作为一种商品,它的总产量是多少?我们不知道。货源主要来自哪里?我们也不知道。甚至已经发展了20年的养殖业究竟有多大规模,市场上的金蝉是养殖多还是野生多?我们也不知道。一切的数据来源,都来自这个看似很小,却又经常爆出财富神话的行业内部,只有那些从销售商口中流露出的只言片语,能帮我们管中窥豹——每年进入山东的金蝉达到万吨,主要产区来自河南、安徽,山东养殖规模刚刚起步,9成以上来自野生等等……
但这些数据可靠吗?
我也不知道。
我非常希望不久的将来就能有可靠的数据来打我的脸,因为那至少说明,金蝉的养殖、加工和流通变得更透明,它的风险和收益变得更可控,不至于让许多既没有资金、也没有技术的农民朋友盲目的被造富神话诱惑,奋不顾身的跳进去,那时的金蝉养殖或许真的能让更多人更低成本的享受这道地区特色美味,也能让更多的农民从土里栽种出美好生活。
到那时我会再重新看待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