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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傅佩荣
王阳明(王守仁,字伯安,1472年~1529年)是明朝中叶的学者,自幼好学深思,十二岁念私塾时就请教老师什么是“第一等事”。老师说“读书登第”,就是考取功名,成就一番事业。但王阳明却别有所见,他认为“读书学圣贤”才是第一等事。王阳明的父亲与老师都甚为惊讶,料定他将来必有作为。
十八岁时,王阳明遍读朱熹的书,看到朱氏说“格物”是要做到“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于是每日清晨在庭院中“格竹子”,研究竹节里面的结构,结果一星期就劳思致疾,病倒了。格竹子已让他生病,又如何格万物呢?他觉悟此种向外穷理之路不通,于是向内探求本心,发展心学系统。
《王阳明像》·清·焦秉贞
王阳明的“五溺三变”
王阳明一生有“五溺三变”的经历。五溺是指王阳明依序沉迷于五个领域,即:任侠、骑射、辞章、神仙与佛氏。前三项较为容易修成,他一生富于侠义精神,带兵作战极有效率,提笔为文挥洒自如,是哲学家中罕见的文武全才。至于接触道教的神仙术,则始于他十七岁成婚之日,偶然经过道教铁柱宫,见道士趺坐一榻,便叩问养生之事,终夜忘归。他后来常与道士谈仙,有遗世入山之意;他学习静坐默观,偶有先知之明,能预知友人来访。然后,关于佛教,他的语录与文集中,引用多种佛典,其中以《六祖坛经》与《传灯录》最为常见。他说:“吾亦自幼笃志二氏,⋯⋯始自叹悔错用了三十年气力。”(《传习录》上)意即他有三十年之久沉迷于佛道二教。
他觉悟之后,劝人不要迷信道教的神仙术,他说:“饥来吃饭倦来眠,只此修行玄更玄;说与世人浑不信,却从身外觅神仙。”他也对佛教表示质疑,他说:“佛氏不着相,其实着了相;吾儒着相,其实不着相。”
“三变”是说他在教育学生时,所用的方法与内容经过三次变化。他三十七岁时,在贵州龙场悟得“知行合一”;四十二岁时教人“静坐澄思”,以收回放纵散乱的心思;四十九岁时由百死千难之中悟得“致良知”之旨。这三变的目标是一致的,即如何使人“成圣”。
明武宗正德元年(1506年),王守仁因当廷反对大宦官刘瑾专权,被刘瑾陷害,廷杖四十,谪贬作贵州龙场驿丞。龙场位于贵阳西北约七十里(今修文县),当时龙场还是蛮荒之地,万山丛薄,苗、僚杂居,处于困境的王守仁对《大学》的中心思想有了新的领会。王守仁结合自己的思想成果,在贵州当地大兴讲学,为当地开化之始。这段时期王守仁的代表作有《训龙场诸生》。史称王守仁此段时间内(一般认为集中于公元1508年)的思想活动作“龙场悟道”。
人人皆可成圣
儒家主张人人皆可成圣。简单说来,成圣的前提是“心即理”。王阳明被贬谪到龙场时,沉思圣人处此困境应当如何;他面对当地夷人,又想到如何教化夷人。如果采取“道问学”之途,须穷究万物之理,则将无法回答这一类问题。若是采取“尊德性”之途,则须肯定人人内在即有此理,只是如何使之呈现而已。王阳明设立龙冈书院,揭示四点教条:立志、勤学、改过、责善。这些都是要人收摄精神,建立道德行为的主体性。他说:“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意即:一切都要看自己的心能否自觉,若是离开了这个心,什么都是幻象。并且,只有心可以领悟万事万物之理,这种领悟使理不可能离心而独存,单就人所特有的道德行为来说,道德的基础在内不在外,是吾心把已有的善应用于相关的人与物上。
大体说来,自宋朝至明朝,“去人欲,存天理”一语已成为儒者修养的标准口号。问题只在于这个天理落在何处。落在“性”上,则说“性即理”;落在心上,则说“心即理”。王阳明主张心即理,肯定人只要觉悟本心,使本心无私欲之蔽,则本心即是天理,直接显示至善,所以说“至善是心之本体”。理是不待外求的,亦即人人心中有天理,有个至善的准则。如此说来,成圣的可能性就不容置疑了。
其次,成圣的功夫是什么?这期间的修练过程即是“知行合一”。既然在谈成圣,那么所谓的“知”,当然是指有关道德的知,如“孝悌忠信”;而所谓的“行”,则是指道德实践而言。王阳明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譬如,某人说他知道孝顺,但未能实践,这种知不是真知;若是真知其为善,则必有随着此知而来的、发自内心的行善要求,并且非要实践不可。知与行像是循环互动的两股力量,在相互印证的过程中趋于至善之境。他指出:“知、行,原是两个字说一个功夫。”总之,“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事实上,明白道德行为必须出于真诚,并由内而发,亦即明白行善必有自觉与自主,就自然会同意王阳明的“知行合一”之说。
王阳明早期受佛道二氏影响颇深,后来在立学宗旨上回归儒家,但并不排斥以“静坐”为方法。静坐使人集中心思,收敛心神,目的在于“去私”,所以不可光是静坐,还须勤用克己功夫,“在事上磨练”。动者未必能静,久之忘了本心;静者还须能动,修养才可落实。
王阳明晚期对于成圣提出一个扼要但全面涵盖的观点,就是“致良知”。
王阳明《与郑邦瑞尺牍》,现藏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
王阳明在书法上亦可称为明代大家。作品以行草为主,王阳明将心学融入书法,丰富了中国的书法理论。明代徐渭评:王羲之“以书掩其人”,王阳明则“以人掩其书”。
“致良知”是心法
王阳明以“致良知”一语统摄自己的修行法门。“良知”一词出于《孟子·尽心上》,原文是“良能与良知并举,前者是不学而能,后者是不虑而知”。其中所说的“良”代表天生具有,而没有道德意义,但是以此为基础,才可能推出亲亲之“仁”与敬长之“义”。王阳明善于读书,依此提出新解,他说:“是非之心,不待虑而知,不待学而能,是故谓之良知。”(《大学问》)这个新解并非他的创见,而是突显孟子心之四端的一种。在孟子,是以“是非之心”为“智之端也”。良知与智有关,若是少了是非之心,则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皆无从展现,而仁、义、礼也谈不上实践了。
其次,“致知”一词出自《大学》,原为“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为八目之一。王阳明反对朱熹以致知向外格物穷理,于是转而以致知向内要求正心。致知加上正心,心即是良知,如此一来,就成了“致良知”。同时,王阳明是一元论者,他研究《大学》,喜欢强调“身心意知物者,⋯⋯其实只是一物。格致诚正修者,⋯⋯其实只是一事。”
一个人只要“致吾之良知于事事物物”,天下尚须何思何虑?
因此,人人皆有良知,也皆有成圣的可能性。但是为何世间圣人极少?这就涉及修行了。良知有如明月,私欲则如云雾,私欲遮蔽良知,人生一片漆黑。王阳明说:“千思万虑,只是要致良知。良知愈思愈精明。若不精思,漫然随事应去,良知便粗了。”
程朱理学和陆王心学虽然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过批评并存有分歧,但他们都肯定自己是儒家,其目的都是要使人成圣,并且为了成圣都需要努力修养德行。无可奈何的是,在帝王专制的政治环境中,是不可能真正发扬孔子与孟子的人文理念的。取法乎上,仅得其中,但他们“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精神仍值得我们效法。
(作者系中国台湾大学哲学系教授,曾任台湾大学哲学系主任兼哲学研究所所长,比利时鲁汶大学、荷兰莱顿大学讲座教授,师从哲学大师方东美先生。本文详见于《家族企业》杂志10月号,版权归《家族企业》杂志所有。未经本刊授权,不得转载;经本刊授权转载的,请注明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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