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浙江安吉的数字游民社区里,43岁的K.C.的一天从睡到自然醒开始。他在机械设备进出口贸易行业做销售,白天,他处理本职工作,用互联网与客户对接。日均高度专注地工作四个小时,可以完成从前坐班八小时才能完成的工作量。
工作完成后,他会保证至少一小时的运动时间。而后约上同社区的朋友爬山游水,或是喝酒聊天——这在他生活了十八年的北京是不可能的,他说,在偌大而繁忙的北京,与朋友一个月约见一次都算好的。
K.C.正在体验一种新兴的、叫做“数字游民”的生活方式。
在公众号“数字游民部落”上,资深数字游民Jarod给出了这样的定义:“数字游民代表了一种被新时代赋予可能性的全新生活方式,它特指那些完全依靠互联网创造收入,并借此打破工作与工作地点间的强关系,达成不受地域限制,全球移动生活的人群。”
“数字游民”这个词汇最早出自日立公司前CEO牧本次雄的著作,他指出,互联网技术会从根本上改变人们的生活,移动办公会模糊工作、休闲、家庭和旅行之间的界限。
据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和智联招聘联合发布的《2022雇佣关系趋势报告》,76.4%的“00后”愿意成为“数字游民”。
在今天,尚没有明确数据证明中国有多少数字游民。不过,在K.C.参与管理的数字游民社区中,申请入住的邮件总是超额。在这里,他结识了一群以90后、80后为主的青年,他们多从事互联网、金融、艺术、媒体与自媒体等行业。大家的共同点是,都依靠互联网进行远程工作,“都向往自由。”
“在北京坐班生活时,你留给自己的时间很少。现在每天,你的时间很多,自由的选择也很多。”K.C.这样自述数字游民的生活。
“游动”
成为数字游民之后,烨烨总结出了一套自己的旅行逻辑。买一张单程机票,出发前,“不做计划,也不要想太多。”到当地后,先做一周的沙发客,多外出闲逛,与当地人“混一混”。等获得一些独家的、不被旅行攻略收录的信息后,再制定详细的旅行计划。
以这套逻辑,做数字游民的五年里,她走遍了南美洲、东南亚、欧洲东部及中国国内的多个地区。她通常在一地停留几周至几月不等,以气候适宜为重要考量,二月去浙江安吉,五月在四川成都,七八九月坐在云南大理的洱海边;避寒可以去巴西或巴厘岛。
烨烨与朋友游西北大草原时,在露营的帐篷里处理工作。受访者供图
烨烨今年29岁,成为数字游民之前,她先后在北京的教育和广告行业工作。她回忆,她被要求穿制服和高跟鞋上班,工作时长混乱,效率低下,拖到深夜下班是常事,“在办公室里坐一天没事情,四五点快下班的时候开始搞项目,要加班。”
那时她总会想起大学三年级时,在哥伦比亚做实习英语老师的一年,对她而言那是相当快乐的一年。不上课的时候,她参与了当地的一个旅行团,与伙伴们走遍了哥伦比亚的角角落落,爬雪山、看星星。“那会儿我心里就种下了种子,在一个地方生活并且慢慢旅行,不慌不忙,这样旅居的生活方式很舒服。”
2018年,烨烨听说,朋友的朋友、一位程序员因为心肌梗塞猝死了。也是在这年春天,她决定裸辞。
回老家海南呆了三个月后,烨烨买了一张去哥伦比亚的机票。随后的九个月里,她一路向南,游历秘鲁、玻利维亚等国。
那时她已有几年兼职口语老师的经验,旅行中也仍然在线上授课,偶尔还会接一些外包的项目管理,“每个月有四五千元人民币的收入,勉强覆盖南美洲每个月三四千元人民币的生活费用。”正是从那时起,她发现,生活、工作和旅行是可以彻底融合的。不知不觉中,自己成了数字游民,“游动起来了。”
K.C.也是在2018年开始数字游民生活的。此前,他已在北京生活了十八年。
K.C.在机械设备进出口贸易行业做销售,除了出差以外,大部分维护和开拓客户关系的工作可以在线上完成。由于时差,他常需要在凌晨两三点回复海外客户的信息。如要坐班,第二天上午九点半就得到办公室,“睡眠时间不足六小时。去公司,打车加坐地铁,通勤单程得一个半小时还多。”那种疲惫与仓促,他回想起来觉得“不可思议”。
K.C.在安吉南屿山中。受访者供图
2018年,办公室搬去了更远的地方,K.C.和老板沟通数次,“吵到拍桌子。”终于为自己争取来了远程办公的权利。他先是在家附近的咖啡馆工作,后来有了走出去的欲望,又去大理、唐山、安吉等地旅居。
去年春天,29岁的曾月被一家互联网公司“优化”了。在那家互联网公司工作的几年里,她觉得自己像一个“PPT纺织女工”,每天做着重复、机械的工作,最早也要晚上九点多下班。下班后,仍有源源不断的业务琐事需要在手机上处理。
“感觉所有精力都被工作抽空了,下了班也什么都不想干。”被裁员时,曾月虽本能地难过,却也觉得是个机会,“就像你一直在一台跑步机上跑步,你知道你不想跑了,惯性也带着你不停地跑。而裁员强制把我的跑步机停了,逼我走下来看看。”
她开始旅行,先去了新疆和重庆,见到许多和她一样的外来的年轻人,靠做服务员、摄影师等工作在当地旅居。后来又去了浙江安吉,在一个数字游民社区居住了一段时间,结识了大量来自天南海北的、依托于互联网进行远程工作的伙伴。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其实很多人是不需要在跑步机上跑步的。我看到了机外的生活。”
成为数字游民
如何成为一名数字游民?各个社交平台上,类似的讨论多着眼于经济能力、工作习惯。
在北京互联网公司深耕十余年后,2022年1月,程序员MM辞职离京,创业做软件开发,同时也成为一名数字游民,旅居深圳、大理、陇南、安吉等地。
MM的选择是深思熟虑后做的,“我在行业里积累了一定资本,也有了一定积蓄,才能够换一种更自在的生活方式。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没有积蓄或稳定的收入来源的话,我觉得保持数字游民生活是不太现实的。”
33岁的数字游民门冬冬认为,比起经济能力,数字游民更讲究的是心态。她大学毕业后在体制内当了两年老师,因为厌恶一眼看到头的生活,辞职去了上海和北京的教育公司做运营。又在2018年彻底离开职场,自己创业、做数字游民。“我所有的选择都是在没有积蓄的状态下去做的,回想起来很冒险,但我内心一直有种安全感——我知道我今天没有钱没关系,明天还有机会赚。做数字游民,很需要这种安全感。”
浙江安吉的数字游民社区内,大家在公共空间办公。受访者供图
门冬冬分析,这种安全感或者来自数字游民生活带来的“地理套利”,即“赚着一线城市的钱,在三线城市花”。她举例,自己在上海居住时,每月消费超过一万元,成都每月消费5000元,而在葫芦岛,每个月2000多元就能过得很好。
烨烨则回顾,自己北漂多年没有攒下钱,是在开始数字游民生活后,才月月有结余的。曾月在浙江安吉旅居时,发现月消费只要一千多元,而在杭州,光租房就要月均三千多元。
“如果你的时间和地理位置不受限,你的财富会自动增长3到10倍。”《一周工作四小时》的作者Timothy Ferries曾这样说。
悉数五年数字游民经历带来的收获,烨烨强调是“信息差的弥补”。换句话说,即是用最合理的成本享受生活。
她举例,她在玻利维亚旅居时,上街闲逛,用并不熟练的西语与一家旅行社讨价还价,订下了一个700元人民币游乌尤尼盐湖、包三天吃住的团游行程。随团出发时,她恰好遇到了两个中国游客,一打听,才知道对方花费了高于她近三倍的价格订下了此行程。
她也在各地的海边旅居过,发现商业浮潜很昂贵,“比如三亚,简单浮潜一次都要花五六百甚至上千元。”实际上,自己花小几百元买齐装备,想玩几次就玩几次。
烨烨说,这些信息很难从商业旅行中获取,是在当地慢行、慢居、慢慢体会后,才能总结出的经验。
"和每一种生活方式一样,它需要做取舍"
近一年,31岁的设计师Nian越来越常在各社交平台看到数字游民相关的推文,“有些标题特别兴奋,说自己马上要裸辞做数字游民啦!”点进去看,是因为工作太“卷”,想通过做数字游民过上更悠闲的生活;还有些推文强调数字游民每天只工作两小时,没事就在沙滩上晒太阳。
Nian对此很不赞成,“数字游民生活对于人生活状态的改善,主要在于丰富大家的业余生活。不工作时,我们能更方便地和朋友见面,出去玩。但即使你远程工作,该有的卷和焦虑也仍然存在。甲方或者合作方不会因为你在旅居,就不折腾你、不给你打电话了。”她说,开始旅居后,她每天仍要工作近十小时,强度并不比从前小。
受访的数字游民们普遍认为,高度的自律是成为数字游民的必要条件——不坐班,也就没有上下班的界限,工作与生活相融。曾月在旅居时,常听说有伙伴与人聊天、玩耍至天亮,难免影响第二天的工作状态。门冬冬刚开始不坐班时,甚至在床上办公,“看似在工作,其实精神涣散。”后来,她强迫自己必须上桌工作,且在开始一天的工作前,洗个澡、化个妆,提升一下仪式感。
Nian曾在大理运营数字游民共享空间,她发现,“卷的人还是很卷。”人们来来去去,但每个阶段都会有一个“卷王”,每天半夜12点钟还在共享空间里工作。
在大理旅居的数字游民们玩飞盘,持白色飞盘者为Nian。受访者供图
Nian介绍,在数字游民群体中,有主动收入与被动收入两大收入来源。被动收入指不需花费多少精力即可获取的收入,如银行利息、投资回报等。而主动收入则指劳动者付出劳动时间获取的收入。对数字游民来说,被动收入可以覆盖基本的生活成本是“最优解”,给数字游民本人带来的经济压力最小。然而,据她的观察与接触,达到这个条件的数字游民少之又少,大部分人仍然背负着不小的经济压力,生活水平普通,并不像互联网上所描述那么精致。
实际上,要潇洒地游起来,并非易事。
Nian提到,大部分城市并没有专为数字游民打造的居住空间——生活设施齐全,租期长短灵活。
这带来两方面的问题。一来,每次转换居住地,生活用品的再布置都很费钱、费力,“你租一个房子,锅碗瓢盆、床上用品等等可能都要采买。”每次离开,寄走的寄走,送人的送人,再多余的就只好丢掉。
另一方面,某些城市的旅居成本比长居要高出许多。去年11月,Nian回北京住了一个月,和从前北漂时一样住在亮马桥。不过从前此地的一居室只要五六千元,她短租一个月则花了将近八千元。
多名受访的数字游民表示,一线城市之外,数字游民可获得的地理套利也在减少。
烨烨回忆,三四年前,在大理古城每月花费不到一千元,就可以租到一间不错的单间。而今,同样的房间要价两千元左右,且上不封顶。K.C.则关注到,克罗地亚的数字游民聚居区内,房租费用在三年间增长了60%,“有些很普通的公寓月租都要4000美元。”数字游民为地理套利所吸引聚集,而聚集后,生活成本水涨船高,地理套利又逐渐消失,这似乎成了一个悖论。
“数字游民生活不是完美的,和每一种生活方式一样,它需要做取舍。”Nian说,她和朋友曾在乡下旅居过很长一段时间,那里生态好、静谧,但缺乏城市配套,作为深度爱好游泳和健身的朋友,找不到相应的场所进行这些活动。“所以说,数字游民不是一种更高级的、更舒服的生活方式,它就只是万千生活方式中的一种而已。”
经营数字游民社群多年,Nian总结,在她接触的数字游民群体中,三分之一是为公司远程工作,三分之一是自由职业、自己接活儿,还有三分之一是待业、无业者。“每年有不少人加入,也有不少人退出。因为远程没有收入,或者不适应不稳定的生活等等原因,回到城市工作。”
数月的旅居生活后,今年2月,曾月回到杭州的一家杂志社工作至今。回归职场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她身上背负房贷,每个月有五位数的固定支出,她在旅居途中尚未找到稳定的远程工作收入来源。
去年10月,34岁的小飞在浙江安吉的一个数字游民社区居住了半个月。那期间,社区群里每天都有人接龙活动,爬山、徒步、桌游、飞盘、读书会等等,五花八门。小飞为一家设计公司远程工作,“每次我需要工作时,看到群里很多人都在玩,就觉得很痛苦。”为此,她自觉无法做深度思考,只能每天花大量时间重复一些机械、简单的工作。她认为,比起坐班,她的远程工作效率是降低了的。
旅居结束后,她回到了先前工作居住的上海,再次向老板提出想要回办公室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