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菊(右)和母亲高福音 本文图片 澎湃新闻记者 段彦超 图
43岁的李少菊,年幼时因抽风落下智力残疾。开口讲话脸会抽,嘴眼也会歪。10月12日,她穿着缀满红色树叶花纹的暗紫色薄袄,坐在娘家院里,嘟囔着对澎湃新闻()说:“我想他。”眼神虽然呆滞,眼窝却含着泪。
“他”,指的是李少菊和刘明举最小的孩子财财。
一个月前,河南省商城县法院判决,刘明举暴力伤害孩子,李少菊不具有监护能力,撤销二人对6个孩子(注:共生育8个孩子,老二被偷,老四死亡)的监护人资格。李少菊曾到县儿童福利院探望,欲抱走财财,被儿童福利院报警制止。
谈到刘明举,李少菊立马吐字清晰许多:“他就不是个人。”
刘明举曾将5个孩子出租给小偷“打掩护”,其中4个都是满月就送出去,等到读书年纪送回来。“租金”越来越高,从每年500元,涨到4000元。
刘明举称,最开始出租孩子,是担心孩子像老二一样被偷,没想到有人帮忙养孩子,还能赚外快,“尝到了甜头”。
不管是谈到“出租孩子”的细节,还是警察前些年的警告吓得他放弃高价没敢出租老七闯闯和老八财财,以及这个极端家庭的种种——比如十多年来主要以吃方便面、锅巴生活,刘明举总是笑盈盈的。这个在村民口中的“脑子缺根筋”的男人表示,反正他没能力养孩子,“现在政府负责,挺好”。
刘明举家的新(左侧)、旧平房(右侧),都享受了镇政府的危房改造补贴。
两次绑孩子
坐落在山窝里的双椿铺镇赵畈村,距商城县城20多公里。全村324户1342口人。其中,建档立卡贫困户27户67人,贫困发生率5%。
这两个月,因为捆绑孩子的视频,赵畈村贫困户刘明举,成了“名人”。
8月2日,刘明举用布条将老六家家赤身五花大绑,紧紧捆在床板上。正值炎热夏季,中午平房里像蒸笼一样。好在,刘明举妻嫂发现及时并报警。
刘明举的丈母娘高福音回忆,事发前,刘明举曾到她家,称把家家捆了起来,“已经掉了几斤肉”。她担心出事,便让侄媳妇(刘明举妻嫂)帮忙去查看。
网传的视频显示,警察用刀割断布条,用瓢喂家家喝水。6岁的家家脑壳后出了痱子,手脖、脚脖有勒痕和血迹。刘明举向澎湃新闻称,家家很捣蛋,捆住家家是因为自己在家门前打井,怕他乱跑掉进去,“救都没法救”;虽然床板有间隙,躺在上面不舒服,但可以防止家家使坏,屙在上面。
村主任陈士强证实,被解救次日,家家再次被刘明举绑起来,群众再次报警。
愤怒的热心人士纷纷赶到赵畈村委会。听闻刘明举常打孩子,有人拍桌子,有人动手揍刘明举。还有热心人士现场质问,当年怎么没把刘明举妻子强制结扎。村干部表示很委屈,称村里曾给李少菊上节育环,谁想刘明举一天往村支书家跑15趟,还跑到上环者家里闹事,“你斗不过他啊”。
作为贫困户,刘明举家享受有政策兜底、金融扶贫、到户增收等政策。
“政府对他可真好。我们村啥好事,没有他一份?”有村民说。
赵畈村委会外张贴的公告显示,刘明举和李少菊2006年7月开始享受低保,如今救助标准是每季度1674元(两人),保障标准为最高级别“D”。
从赵畈村委会往下,穿过两三百米土路,便是刘明举家。
10月11日,澎湃新闻看到,两间旧平房里,原本捆绑家家的木板床,已经换成热心人士捐赠的新床。屋里,还摞着三张新床的部件和一张15厘米厚的床垫。
挨着旧平房,是三间刚建的新平房,每间约八平方米。推开门,能闻到浓烈的混凝土味。刘明举和村主任陈士强均表示,老平房、新平房都是镇政府危房改造项目。三四个月前就定好盖新平房,刘明举一直没将地基清理好,结果耽搁到捆绑事件曝光。
陈士强抱怨,最近两个月,志愿者、媒体频频到访,牵扯掉村里许多精力。
如果镇政府没想让刘明举家吃上自来水,或许,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原本,镇政府计划用两三千元(打井千把元,架水泵、水塔两千元),结束刘明举家到附近挑水吃的历史。考虑到刘明举以前打过井,就让他自己干,到时候直接把钱给他——没想到,刘明举打井时捆绑孩子被曝光,引发轩然大波。
9月6日,商城县法院判决,刘明举暴力伤害孩子们,其妻李少菊和双方父母均不具有监护能力,撤销二人对6个孩子(编辑注:8个孩子中,老二被偷,老四死亡)的监护人资格,指定商城县民政局为监护人。目前,除老大礼礼暂住姥姥家外,其余5个孩子都已送进商城县儿童福利院。
刘明举打的井深5米,不符合政策,镇政府计划重新找人施工。刘明举称,仅打井连工带料3000元,被陈士强当面怼回去:“你是觉得政府的钱领不完?”
捆绑事件曝光前,赵畈村委会已为刘明举的6个孩子申请低保,每人每月252元,一年差不多近两万。
刘明举在河里放笼,捕龙虾卖钱,但基本没什么收获。
“愚公移山”和“劳而无功”
这两个月,刘明举频繁接受媒体采访。身高一米六左右的他,今年45岁。身穿捡来的蓝白高中生校服,脚蹬绿色解放鞋,额头有一个胎带的包。算命先生说,这预示着他老了会孤苦一人。对记者们的提问,刘明举有问必答。带记者穿过树林时,他还会细心地在前面扯掉蜘蛛网和杂草。
刘明举对澎湃新闻说,孩子们被租出去“学得太坏”,打是在“管理孩子”,自己是个“善良的人”。
小学一年级没读完的刘明举,当过三年兵。31岁时,经算命先生介绍,他和隔壁潢川县丧偶的李少菊生活在一起,虽未登记结婚,却陆续生了8个孩子。
刘明举种不好地,庄稼总是收成很差。他就在地里种上树、竹子和枇杷果,四五年来没怎么去,后来通往地里的路,被树和杂草封死。因为没有口粮,吃什么都需要买。李少菊智商二级残疾,做饭总是咸,孩子们不爱吃。刘明举称,他要干活,十多年来家里主要靠泡方便面生活,基本不做饭。
隔一段,刘明举就会到镇上拉回来几箱方便面和锅巴,“锅巴有几箱要几箱”,能吃上好一阵。
原本,刘明举在建筑队做工,顺带接点打井的活。许多村民说,刘明举总和工友闹矛盾,去年,连其亲哥的建筑队都不要他。对此,刘明举未置可否,强调自己能开升降机,是技术工。“开个升降机算什么技术工?”在哥哥刘明学眼里,刘明举生来就“脑子缺根筋”、“傻”。
虽然刘明举跟着哥哥在建筑队干活,但总是断断续续,每年也就赚个几千块。
刘明举称,没有建筑队要自己,是因自己被检查出来心梗,别人怕他在工地上出事。他还伸出两张布满茧的手掌,否认自己懒。
刘明举家屋后山顶,有个面积约两百平方米,深约四五米的坑。这是前些年,刘明举带着妻子和孩子们挖的。按照他的设想,塘挖好后养上鱼,可以让城里人来钓鱼。这个塘挖了三四年,至今没有一点水,反而已长出杂草和树。村民刘耀银说,虽然有“愚公移山”的精神,但“山顶挖塘,怎么能存住水?”
然而,刘明举并未放弃。他家屋前是村里的塘。“要致富,先修路”,他认为,只要将到公路的三四百米土路打通,就会有人来钓鱼,三间新平房还可以提供住宿。
澎湃新闻注意到,刘明举已将有些路段两边的杂草或田挖掉、拓宽。按照他的说法,路宽达到三米五,以后就会被政府修成水泥路。
在刘耀银看来,刘明举总干这些“劳而无功”的事情,“不是傻是什么?”
刘明举外号很多,无论喊他“刘傻”还是什么,他都会答应。他向路上遇到的村民炫耀,“你看我带这个小姑娘(女记者),多漂亮”。还对记者说,自己有时会去县城赌博,一天输好几百,而且早些年鬼混过。捆绑事情曝光后,刘明举曾被送到商城县精神病医院住了10天,医院还给他开了慢性精神病就诊卡。
村主任陈士强说,送到精神病医院是避免刘明举挨打,刘明举只是有点傻,“你看他像有精神病吗?”
三里坪村(曾是个乡)村民刘丽(化名)也觉得,刘明举没有精神病,她常见刘明举在三里坪村街上买烤鸭。
相比烤鸭,刘明举更喜欢吃肥肉,总是切片放在电饭煲里蒸。“吃了肥肉,打人更有劲了。”老大礼礼告诉澎湃新闻。
打人的原因,通常是调皮、不干活。礼礼说,最狠的一次,刘明举用棍子把他的手都抽肿了。对此,刘明举说,他打时都有分寸,会挑地方。
澎湃新闻调查获悉,为阻止孩子们乱跑,刘明举栓过几个孩子。但绑在床上,只有被曝光这次。
结束“流浪”一个月,礼礼原本蜡黄的脸色已经变得红润。
被出租的童年
刘明举告诉澎湃新闻,捆绑老六家家,是因为家家被租出去后“学得最坏”,“连开锁都会”。
十多年前,刘明举的第二个孩子(女儿)5个月大时,和李少菊一起被拐走,几个月后,刘明举从上海找回李少菊,老二却再无消息。
此事对刘明举打击很大。“我原本一男一女是个‘对子’,被拆了。”曾多次给记者演示如何自己一个人打牌的刘明举说。
刘明举告诉澎湃新闻,当年年底,通过孩子大姨(李少菊的大姐)介绍,他将刚过两岁生日的老大礼礼租了出去。最开始,他是担心礼礼再被偷,“就算掏些钱也愿意”,没想,对方不但帮忙养,“还能赚些外快”。对方称,是带着孩子到大城市卖黄色碟片,孩子可以做挡箭牌。刘明举明白没这么简单,但没点破。
刘明举记忆力不错。他说,礼礼的干爹、干妈来抱礼礼走时,是骑着摩托来的,拎着一条烟,两箱酒,还有10天左右就要过年,礼礼的大姨也在场。
关于“租金”,双方此前已商谈数次,约定第一年500元,每年酌情上涨,年底回来时给钱。
礼礼的大姨否认认识礼礼的干爹、干妈。刘明举认为,这是礼礼的大姨怕惹麻烦。他称,开始几年,礼礼的干爸、干妈送礼礼回来是骑摩托,“后来就是开车了”。
刘明举承认,自己尝到了甜头。老三富富(13岁)、老四、老五来来(9岁,女)、老六家家(6岁)都是出生刚满月,就被他租出去,到六岁左右读书时送回来。“租金”一个比一个高,到老六时,已经涨到每年4000元。刘明举说,这些人都是知道他家有孩子,找过来的。
不过,刘称,自己现在无法联系上这些人,也不清楚这些人的住址,尽管有人还差他几千元“租金”。他还称,孩子们记不清楚,也没跟他说在外面的事。
10月12日,读六年级的礼礼放学后,被老师送回姥姥家,老师还给他买了一双蓝白运动鞋。因为基础差,礼礼许多课都听不懂,语文只考了32分。妈妈把老师买的鞋和礼礼脚上穿的鞋都洗了,礼礼只能穿着表姐的粉色拖鞋。拖鞋太小,他走路需要掂着脚后跟。
谈到过去的事,礼礼只记得五六岁时,干妈差不多隔天就带他坐火车(地铁),去不同的商场偷衣服,“商场很大,一直到那里”,他站在家门前的河边,指着两百米外的房屋说。干妈总是穿着宽松的衣服,偷到衣服后,就藏进商场外的绿植里,继续偷。干妈曾被抓住一次,因为他的哭闹,被服装店放了。
礼礼说,那时他已经可以放风。干妈的儿子比他大几岁,跟着父母在城里读书。他觉得干妈对自己很好,有时干妈会送他去托教所。
刘明举、李少菊告诉澎湃新闻,2016年,老五来来的“租户”、干妈犯事被抓,他俩还去当地公安局认领来来,否则来来的干妈会被认定拐卖孩子。此事发生后,刘明举要求老六家家的干妈将家家送回来,但直到今年初,家家才被送回来。家家是唯一一个被租出去后,多年过年都未被送回来的孩子。
因为找老二,刘明举常与警察打交道。前些年警察警告他,再出租孩子就抓他,吓得他放弃每年万元的高价,没再出租老七闯闯(4岁、女)和老八财财(一岁半)。
刘明举称,他也想孩子,但有人帮忙养,孩子不在身边也没什么。每到过年孩子们被送回来,他都会抱孩子进里屋,掀开衣服查看有没有伤,“别被换零件了”。
李少菊曾到福利院想抱财财(右)回家,被报警制止。她拿着孩子照片,说想财财。
“你让他回来”
捆绑事件曝光后,李少菊回到娘家生活,牛没人看管,刘明举就以1万元的价钱卖了。平时孩子们照料的四只羊,可以放养,刘明举便没有卖。
李少菊称,刘明举除了打她和孩子们,还不让她花钱。谈起刘明举,李少菊和母亲高福音反复提及的话是:“他就不是个人。”
因害怕回家挨打,在捆绑事件曝光前,老大礼礼和老三富富,已经四、五年在几公里外的三里坪村街上流浪。只有暑、寒假时,会去姥姥家住。
去年,礼礼被安排到非寄宿制的三里坪完小读五年级,好歹学校中午管一顿饭,他吃饱点,可以撑到第二天。
三里坪村民刘丽(化名)说,她常在街上看到礼礼、富富,都是脏兮兮的,头发枯黄、脸色蜡黄,身上味道很大。两个孩子很胆小,不敢去饭店要吃的,有时街边人家看电视,他们会依在门口看一会。虽然有好心人给吃的,一些人还会给几块零钱,但饿肚子是经常的事。没听说两个孩子在街上干什么坏事。
晚上,礼礼、富富就睡在路边,或别人还没装修的土坯楼里。地上纸箱一铺就是床。天冷时,好心人会拿来被褥。
目前,县里的10万元专项经费已经到账福利院。
目前,商城县民政局在学校里,给礼礼特定有代管老师。仅一个月,礼礼的脸色红润了很多。尽管他的脚趾甲里,还能看到污泥。
在礼礼的印象中,只有在街上外人在时,刘明举才对自己好一些。他表示,自己不愿跟刘明举一起生活。
10月12日,澎湃新闻在商城县儿童福利院,见到正看电视的5个孩子。老六家家说,在福利院很好,因为“能喝到牛奶”。回答问题的孩子,都说不愿回家。
商城县儿童福利院负责人告诉澎湃新闻,孩子们已经基本适应福利院的生活,只有老七闯闯很内向,几乎不说话。目前,除最小的财财,富富、来来在读小学,家家、闯闯在全县最好的民办幼儿园。读四年级的富富基础很差,原来的书本几乎没翻过,名字都不怎么会写。相比起来,这些孩子确实更调皮些。
该负责人说,目前没有发现孩子们有什么原则性的坏毛病。福利院会慢慢引导、改变孩子们的不良习惯,希望孩子们能有新的生活。
商城县民政局相关负责人透露,捆绑事件曝光后,县里高度重视,最终由村委会申请,法院判决撤销刘明举夫妇监护权。目前,10万元专项经费已到账福利院。
尽管双方彼此恼恨,刘明举和李少菊都表示,希望将老八财财留在身边。此前,法院没有采纳他们的意见。
8个孩子里,老二被偷对刘明举打击不小,因为怀疑别人,他还多次与人发生纠纷。在刘明举看来,最懂事的,是8岁死去的老四。家里养羊,就是老四建议的,老四希望他养羊致富。他最喜欢的,则是最小的财财,“他有时候会捣捣你,故意逗你玩。”
高福音说,小外孙财财很聪明,到吃饭时,会自己拽个小凳子过来,“坐在你面前,让你喂他”。
李少菊曾到商城县儿童福利院探望,欲抱走财财,被福利院报警制止。“十几天没见,孩子们见她都有些陌生了。”高福音说。
李少菊把来采访的记者视作救命稻草,总会请求:“你让他(财财)回来。”她眼窝含着泪说,自己想财财。
不过,刘明举自己觉得,除了财财没能留在身边,这场风波带来的,几乎全是“好事”——反正他养不起孩子,“现在有政府帮忙,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