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3日,林占熺(左一)在国家菌草工程技术研究中心菌草种质资源圃给外国留学生讲解菌草的种植培育技术。
11月19日,在北京举行的第三次“一带一路”建设座谈会上,习近平总书记回忆起20多年前一件往事:在福建工作期间,他接待了来访的巴布亚新几内亚东高地省省长拉法纳玛。“我向他介绍了菌草技术,这位省长一听很感兴趣。我就派《山海情》里的那个林占熺去了。”
《山海情》剧中名叫“凌一农”的农技专家,原型就是福建农林大学林占熺教授。他是“中国菌草”技术的发明人。
总书记颇为感慨地说:“我当国家副主席以后,到南太,到非洲,到南美洲继续推广菌草。现在这个技术已经在100多个国家落地生根,给当地创造了数十万个就业机会。”
“中国菌草”,是一项我国拥有完全自主知识产权的原创技术,通过中国政府的支持推进、林占熺教授团队和受援国家的共同努力,目前已传播到世界上106个国家和地区。中国-联合国和平与发展基金将其列为重点关注和推进的重要项目,是中国为国际社会提供的一项准公共产品,被受援国的民众称为“幸福草”,为全球减贫事业贡献了中国智慧。
“帮助世界上最不发达国家的民众使用菌草技术,帮助他们摆脱贫困,这就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一种具体实践。”林占熺教授对记者说。
▲林占熺(右一)在福建农林大学菌草园让尼日利亚留学生试尝幼嫩菌草的味道。
虽然条件“极端困难”,但中国菌草终于落地生根
国家菌草工程技术研究中心位于福建农林大学,其入口处刻着10个大字:“发展菌草业,造福全人类”。
中国菌草技术走向世界,已逾20载。1998年,中国与巴新政府换文规定把菌草技术作为中国援助巴新的实用技术培训项目。
早在1997年5月,林占熺教授首次随福建省科技考察团去巴新考察,进行菌草技术重演示范。法鲁区的一位官员接待时介绍说,巴新仍处于部落经济状态,许多人仍穿树叶。当地政府急切希望引进中国菌草技术。为帮助当地人民摆脱贫困,福建省与巴新东高地省签署了“菌草技术重演示范试验”合作协议。如果你问林占熺:最初的巴新之行,您印象最深的是什么?他回答的一定不是个人遇险经历,而是法鲁区人民夹道欢迎,抛撒的鲜花铺满了道路的场景。他想的是:怎么使现代生物技术——菌草技术让还处在部落经济的当地村民所接受、所掌握,怎么能完成好国家交给他的“授人以渔”的重任?
他们没有自来水、空调和冰箱,几乎在“原始”的条件下全情投入工作。白天冒着骄阳一个村一个村地推广菌草技术,晚上没有电,就在煤油灯下工作。为了节省经费,他们自己做饭,每隔两周去一趟60公里外的省城买一次食品;因为没有冰箱,只能隔上一两天就把肉煮一煮。当地一些村民不仅没有灶具,甚至没有一日三餐的生活习惯。林占熺团队就把自己的灶具送给他们,1997年,当地遭遇百年一遇的大旱,主粮地瓜被旱死,当地报纸常有村民饿死的报道。鲁法区区长彼得提出,能不能种植稻谷?许多国家的专家去考察都认为东高地区不具备发展稻谷生产的条件。为了帮助当地群众摆脱饥饿,林占熺团队又开展种植稻谷的研究。经过他们艰苦的努力,能一次种植多次收获的旱稻技术获得了成功,开创了当地种植稻谷的历史;而菌草技术让村民用中国菌草和当地随手抛弃的咖啡壳种出了菌菇,如今已成为当地名产“鲁法菇”。
可这些成功,对当时年过半百的林占熺来说,付出的要比年轻人多得多。1998年9月初,林占熺率团队带了十几箱菌种几经中转,长途跋涉,再次来到洛果山区。晚上没有烧水的柴火,只能洗冷水澡。没想到次日早晨,林占熺高烧超过40℃,还并发了心血管疾病,连续高烧多日。我大使馆获悉后,要求将他送到巴新首都治疗,团队紧急与国内医疗专家联系,在最简陋的“远程医疗”支援下,林占熺终于退了烧,坚持拖着虚弱的身体出席了菌草培训班的结业典礼。
经过福建省和东高地省20多年的共同努力,林占熺团队和当地民众创下了3个第一:巨菌草产量最高达853吨/公顷,农户旱稻产量达8.5吨/公顷;旱稻宿根法栽培创造了1次播种连续收割13次的纪录,使巴新摆脱了对进口大米的依赖。当地民众赞誉林占熺为“布图巴”,意为巴新国旗上的吉祥鸟——“极乐鸟”;巴新警察部长卡拉尼更是对中国专家团队关怀备至,将自己的房子让给林占熺团队住,自己在车库打地铺。东高地省行政长官感叹地说:“中巴双方是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实施该项目的,其中最具挑战性和最使人惊奇的是,中国专家能够适应这种发达国家的人望而却步的条件。从这些专家身上,我们还学到了许多十分有价值的东西。”
就在菌草、旱稻技术顺利推进之际,一件林占熺团队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1999年,台湾当局用“5亿美元现金+38亿美元的经援”利诱巴新政府与其“建交”,7月5日,巴新当局签署了与台“建交”公报。
消息传来,林占熺团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这时,巴新警察部长卡拉尼几次给林占熺打来电话说:“眼前的曲折是暂时的,希望中国专家组不要中断菌草项目。”随后,卡拉尼联络了政府8位部长集体辞职,以此要求政府撤销这一错误决定。他们还分头联系了半数以上的国会议员,在一个小岛上集会,表达必须坚持一个中国的立场。会上,卡拉尼特意请来了负责推广菌草项目的官员,带着中国专家帮他们培育出的各种菌草菇,现身说法。卡拉尼在会上呼吁:巴中友好是时代潮流,不能为了几亿美元出卖国家长远的利益。他的发言,得到了与会者的支持。
林占熺说,我们是为巴新民众减贫而来,没想到菌草在坚持一个中国原则上还起到了赢得民心的特殊作用。仅仅16天后,这出闹剧破产,巴新组成了新政府,当天就宣布撤销与台“建交”的错误决定,并恢复与中国的正常外交关系。时任中国驻巴新大使张鹏回忆说:“菌草技术在巴新这场反对台湾‘弹性外交’的斗争中,功不可没!”
▲南非一家菌草合作社的群众展示收获的菌草平菇。
“我也知道贫穷的滋味,所以菌草项目不能撤”
1943年,林占熺出生于闽西山区连城县林坊镇陂桥村,位于武夷山脉的南端,全县八山一水一分田。林家祖祖辈辈务农,家境十分贫寒。“穷到什么程度?有句话叫做‘镰刀挂上壁,就要向人借粮’。”林占熺对记者说,“意思就是刚用镰刀收割完水稻,还了地主的地租和欠下的粮食,家里又没有余粮,只能再出去借粮了。”
林家兄弟姐妹9个,林占熺是老大。童年时,父亲林学盛教他习武防身。1949年解放后,父亲对他说,“解放了,不会再有人欺负我们了,你不用再学武术了。”客家人有句话“养子不读书,等于养头猪”,所以家里再困难也要让他读书。林占熺说:“那时我家和四五家乡邻合养一头牛,我是放牛娃。每天天蒙蒙亮就牵牛出去吃草。等到同学来叫我去上学,再赶紧把牛牵回家。小孩子永远是睡不够的,所以我上课时,怕自己打瞌睡,就一直掐自己的大腿,把大腿都掐青了。”
1964年,林占熺考上了大学,那时当地高考录取率不超过5%。
上世纪70年代末,我国引进了椴木栽培香菇技术,农民在树段上种下菌种,半年后可收成香菇。当时,林占熺去家乡考察,发现引进的技术不切合中国农村的实际:一棵栲树要生长二三十年才能砍下来种菇,一是农民等不起,农民太穷,要靠种菇挣钱来解决生活中的燃眉之急;二是山里的树再多,也经不起砍,这么种菇不可持续啊!
有没有更好的办法来种菇?能不能用木质化程度较高的草来代替树木作培养基呢?1983年,林占熺单枪匹马开始了利用闽西野生草本植物的研究。站在家乡冠豸山的山头,望着漫山遍野的芒萁,他心头一亮:芒萁的杆木质化程度很高,国家三年困难时期,他在永安二中读初中,当时学校搞猜谜、钓鱼等文娱活动,用切碎的芒萁拌米糠、面粉做成饼作为奖品。他是班长,负责给得到奖券的同学发饼,芒萁饼虽说不上多好吃,但对饥肠辘辘的孩子来说是多开心的事啊!“更重要的是,至少说明芒萁没有毒!可以试试用芒萁来种菇!”他顿悟道。
虽然林占熺时任福建农学院机关第二总支书记,但依然困难重重。为了突破瓶颈,他毅然借了5万元。当时,他的工资才100多元,5万元是笔巨款啊!就连他才9岁的女儿冬梅,有一天也认真地对他说:“爸爸,你这5万元不是为家里借的,将来我不帮你还的。”
经历了无数次失败,1986年,林占熺终将菌草技术研发成功!
但他欠的债依然没有还清。1992年,他拿着菌草走进了日内瓦国际发明竞赛展览,获得了展会金奖和日内瓦州政府奖。晚上,中国代表团的团友问他:得了最高奖会不会高兴得睡不着?他当然高兴,但更愁了:去日内瓦参展又借了3万元,这旧债未还又添新债怎么办?
▲今年9月17日无人机拍摄的内蒙古阿拉善菌草治沙示范基地。| 国家菌草工程技术研究中心提供
一个美国农场主敏锐地发现了林占熺“菌草种菇”的商业价值,希望买断菌草技术,许以月薪14000美元的高薪聘请林占熺夫妇。这月薪是他俩收入的1000多倍。但林占熺不为所动,他说:“如果我签了约,可以成为千万富翁,但之后我就会成为美国企业代理人来赚我们中国人的钱。我父亲送我读大学时就说,上大学是为了让你将来能为穷人做事的。”
1995年,“中国菌草”被中国扶贫基金会列为科技扶贫首选项目。1997年,在习近平同志的推动下,菌草成为“闽宁合作”的扶贫项目。远赴宁夏的林占熺,成功用菌草种出了香菇木耳,让农民当年收入就翻了番。一个农民种50平方米的菌菇收入,比种27亩小麦的收入都高。随后,菌草技术随着林占熺的脚步又走进了新疆、西藏等地。
也许正是对“穷”有深切的体会,林占熺凡事都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在宁夏,林占熺就提出,技术必须尽量简便化和本土化,让当地老乡能“一看就懂,一学就会,一做就成”。
在非洲,他们推广“10平方米菇场”,农户用10平方米土地一年可以产1.2吨鲜菇,种下菌种7天后就开始有收入。参加“菌草种菇”项目的,有不少是当地“穷人中的穷人”,有的是残疾人,更多是单亲母亲。一位护路女工种菇后,收入比原来增加了5倍。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鲜菇种出来了,但很多当地人不知道怎么食用。这怎么办?中国专家扎上围裙办起烹饪培训班,教他们做出一道道美味的椒盐平菇、蒜蓉炒平菇、平菇浓汤……
“中国菌草”这一“小而美”的扶贫项目,受到当地政府支持和民众欢迎,但严峻的考验接二连三。
2007年9月在莱索托,有一天黄昏,林占熺从70公里外山区的一个示范点返回首都,当汽车开到离首都不远的一个山口时,突然冲出一辆汽车挡住了去路。车上跳下3个持枪劫匪,劫匪拿枪顶着林占熺的头,把他们劫持到几十公里外的荒山野岭。林占熺告诉对方,我们是中国专家,是来帮你们脱贫的。但劫匪哪知什么脱贫啊,把他们的相机、手机和钱包洗劫一空,还很懊恼中国人钱太少有点穷。临走,他们还把中国专家的车钥匙扔在山里。林占熺他们找了好久,终于凭着一点点月亮的反光找到车钥匙。幸好,机警的助手在座位下藏的手机没被劫走,赶紧联络了当地的官员才脱险。
“之前,我曾三次遭遇‘鬼门关’,摔断两根肋骨,都没有退缩过,但这次真的是第一次犹豫了。”林占熺推心置腹地说,“当时我已逾花甲之年,可我的同事还年轻,不能让他们牺牲了。我们讨论要不要撤?结果整个团队没有一个成员说要撤,大家都很坚定,说‘我们普通人为国家做点事情不容易’。这也鼓舞了我。”
“贫穷是压在穷人头上的大山。我是知道贫穷滋味的。小时候,我家的一件棉袄穿了三代人,爷爷穿了给我父亲穿,父亲穿了给我穿。我们要帮助非洲老百姓推倒贫穷这座大山,所以我们没有撤。”
▲林占熺和女儿林冬梅一起奋战在菌草防沙固沙生态治理第一线。 | 受访者提供(除注明外,均新华社发)
防沙固沙,要为千里黄河竖起绿色屏障
如今,林占熺担任首席科学家的国家菌草工程技术研究中心已在国内外培训了270多期、10509多名外国科技人员和官员学者,还为11个发展中国家培养了25名菌草专业的硕、博士留学生。
更可喜的是,一代新人已成长起来了。当年郑重其事地对父亲说长大了不能替他还债的女儿林冬梅,1992年去新加坡国立理工大学读本科,学成后入职新加坡教育部。在父亲的召唤下,她毅然放弃了以“高薪养廉”闻名的新加坡公务员收入,选择了“把论文写在祖国大地上、写在农民的钱袋子里”的人生道路,现为福建农林大学国际合作处副处长。
其实,林家还有很多人献身菌草事业。林占熺的六弟林占华,研究生毕业后,也被林占熺动员来参与菌草扶贫工作,在一次高压锅爆炸中不幸牺牲。林占华是林家从北方迁居到福建整整22代人中第一个研究生,也是全镇第一个研究生,他的牺牲让全镇人都很难过。在林占熺悲痛不已的时刻,老父亲安慰他说,你就把他当做解放前牺牲在战场上。要不是解放的话,你兄弟六人都有可能活不了。老父亲的话,给了林占熺力量。
1996年,在第二届菌草技术国际研讨会上,专家们对怎么给菌草命名有不同意见,林占熺坚持菌草的英文采用汉语拼音的“Juncao”命名。说是要让全世界都知道菌草技术是中国人的发明。2014年,菌草技术被列为我国援助斐济的项目,林冬梅担任了项目负责人,根据当地的情况因地制宜地开创了集装箱改装栽培菌菇的模式。现在,菌草产业已经成为斐济农业部第二大支柱项目。
如今,“中国菌草”技术已从最初的“以草代木”不断向外扩展:它耐旱、耐淹、耐冻,节水、节肥,不用打药,热带地区一次种植寿命可以长达二三十年,用它可以种出55种食用、药用菌菇,可以作家畜的饲料,可以作燃料发电,还可以作板材、纸浆,甚至用于矿山植被和土壤修复……
如今,年已78岁的林占熺还在忙什么?
他正奔波在黄河流经内蒙古阿拉善盟巴彦淖尔市磴口县的刘拐沙头。大风和洪水,每年都将这里黄河两岸近亿吨的黄沙注入河道。9年前,林占熺带着团队来到这里,第一年,风沙把种下去的菌草叶子都打烂了,大家都说“完了”,但林占熺说不会完。第二年,洪水把河沿冲塌,把菌草都冲没了。林占熺依然不认输,换个菌种继续种。今年,刘拐沙头经受了3次大洪峰,4米高的巨菌草没有倒伏。“9年里,林教授往返这里45次,事实证明巨菌草的岸边护坡作用要强于其他固沙的灌木和草本植物。”内蒙古农业大学沙漠治理学院李钢铁教授介绍说。
林占熺一行又马不停蹄赶往阿拉善左旗的一处叫“阎王鼻子”的黄河段。此处因常年大量黄沙被冲进黄河,上面是河水下面是黄沙,船行此处经常搁浅遇险而得名。林占熺团队和当地的科研人员商量,计划从2022年春天起就种巨菌草,“到明年秋天两岸就会一片绿色,我们要让这里的黄沙都不再进黄河。”林占熺说。
“巨菌草在福建种下去,可以生长30年。但在自然环境比较严酷的省份,有的还只能一年生。我们正在研究攻关,怎么让菌草在更多的省份都做到多年生,甚至十多年生?菌草有很好的防沙固沙作用,我们的目标就是让它在生态治理上发挥更大的作用。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我希望能在千里黄河的两岸都种上菌草,为黄河筑起绿色的屏障,让黄河早日变清。”林占熺对记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