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春风,吹皱了农村这潭沉寂了几十年的池水,粮食生产出现井喷,农民生活得到了改善,到处是一片勃勃生机,夺人耳目的新鲜事层出不穷。
我那时在县委宣传部工作,经常下去采访,每每被这些鲜活的事例所感动。但印象最深的,还得说是“五表户”王世贵的故事。
记的那是麦收后的一天,大王庄公社党委宣传委员李淑珍给我打电话,说大王庄出了个“五表户”,挺典型的,邀我去采访采访。
我很不以为然:“‘五保户’有什么可采访的啊?大都是些年老体弱、无儿无女的鳏寡老人,他们不用劳动,更不用承包土地,吃喝拉撒全由生产队包着,他们是“包产到户”的受益者,也是旁观者,他们能有什么典型事例呀?!”
李淑珍大我几岁,常以大姐自居,同行,又熟,说话也就不大客气:“你什么耳朵啊?!我说的是‘五表户’,不是‘五保户’!”
我一听愣了:“‘五表户’?‘五表户’是什么?以前怎么没听说过。”
她乐了:“没听说过吧?!以前从来就没有过,你怎么能听说呢!现在农民生活好了,买鱼买肉的有,修房盖屋的有,买洋车子的有,买手表的也有,可你听说过一下子买五块手表的吗?”
“贩表的吧?”
“什么贩表的?种地的!”
“那他脑子有毛病吧?表对庄户人家来说就是个玩意儿,不当吃不当喝的,种地也用不上,买恁么多那个干嘛?”
“他不光脑子没毛病,还很聪明,很能干,是村里有名的种地能手。”
“种地能手与手表有什么关系?戴上手表就能种好地啦?!”
“嗳,这里面一定有故事,要不怎么叫你来采访呢。”
你还别说,这还真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一个种地的农民,在刚刚解决了温饱后,居然下血本去买与种地毫不相干的手表,而且还不止一块!如果不是脑子有病,那就一定是个有想法的人!
第二天,骑上我的“大金鹿”,直奔大王庄公社而去。
二十多里的路程,没用一个小时就到了,李大姐正站在公社大门口等我。
大王庄就是公社所在地,王世贵的家在村子东头,我们过去后他不在家,领着儿子们上地里给棒子定苗去了。我们又找到地里,没想到见了他后,差点吃了闭门羹。
李大姐给我介绍:“这就是王世贵同志,大王庄的名人──‘五表户’”。然后又给他介绍我:“这是县委宣传部的梁干事,来采访采访你,给你写篇文章宣传宣传。”
只见王世贵两手揉搓着手上的泥土,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梁干事,你能晚两天吗?这几天正忙着给棒子定苗哩,怕是倒不出空儿来啊!”
李大姐一听不高兴了:“你这个老王,人家大老远的专门为你从县里来一趟,你就不能耽搁一天吗?!给棒子定苗,不是还有你那几个孩子吗?!”
王世贵很认真地说:“李委员,你不知道,这棒子收成好不好,定苗很重要。得根据地力来确定每亩地的苗数,再根据苗数确定多远留一颗,留多了地力供不上,留少了浪费地力,收的粮食少。我为嘛说叫梁干事晚来两天呢?这个定苗它是有时间的,早了吧苗子小,看不出哪棵壮哪棵弱,定不准;晚了吧,等苗子都长老高了再拔,浪费地力!孩子们年轻,没经验,也没耐性,交给他们我不放心。”
我看了看王世贵,五十多岁的年纪,中等身材,四肢粗壮有力,一看就是那种常年和庄稼打交道的人;国字型脸,黑红色的脸膛,眉宇间透着几分坚毅,表明是个心里有数的主儿。如果这个时候非要他接受采访,他不会静下心来给你往深处谈,很可能三言两语把你打发走,采访就成了夹生饭。看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要想谈出点东西来,还得放长线钓大鱼:
“老王大哥,我能跟着你一块下地干几天活吗?”
他看着我,有点不大相信:“你们机关干部,哪能受了这个罪呀!”
我笑道:“我以前种过地,这些活都干过!”
他一听乐了:“那敢仔好,咱俩边干活边拉呱儿,两不耽误。”
我转过身问李大姐:“供销社的那个小旅馆还有吗?要有的话,我就住到那里去。”
李大姐说:“有倒是有,可没大有人住,又脏又破,再说你吃饭怎么办,旅馆里没饭,上公社食堂吃去也行,可你得从村东头跑到村西头。”
王世贵说:“你要是不嫌弃,住到家里也行,我们吃嘛你吃嘛,吃完饭还能拉拉呱儿。”
我问他:“方便吗?”
“方便,孩子们都在他们个人的宅子上住,老宅儿上就我和老伴俺俩,五间北房,有住的地方。”
“那行,就听你的安排,按照我们出差的规定,一天给你交一斤粮票、八毛钱。”
他嘿嘿一笑:“不交钱也管得起你饭喽,这二年不是那二年嗹!”
就这样,我住进了王世贵的家里,白天跟他一块下地干活、拉呱儿,晚上吃完饭后,俺两个搬着马扎子往院子里一坐,各自拿着一把蒲扇呼扇着蚊子,每天都拉到很晚。
刚开始他有些拘谨,放不大开,没两天熟了后,便打开了话匣子,无话不谈了。谈的多了,了解的深了,我由最初的好奇变成了喜欢,由喜欢变成了钦佩以至于感动。
王世贵是大王庄的大户,说他是大户,不是说良田千顷、骡马成群那种大户,而是说他家人多:四个儿子,五个孙子、孙女。孩子们虽说都已成家立业,但没分家,加上他老两口,合成了一个十五口人的大家庭。
王世贵是村里有名的种地把式,耕、耙、耢、耩样样都行。更难能可贵的是,他思想新潮,不保守,乐意接受新玩意,象什么种地的新工具、新技术,农科所培育的新品种,总之凡是对种地有帮助的,他都愿意尝试尝试。
王世贵年轻时就是个时尚青年,喜欢新潮。我看他家墙上的镜框里有一张他年轻时的照片,黑白的,留着大分头,身穿中山装,中山装的上衣兜里插着三支钢笔。我问他为什么插三只钢笔,插一支还不够用吗?他嘿嘿一笑:那个时候插的钢笔越多,说明越有文化,所以认字不认字的,只要是穿中山装的,就要在上衣兜里插上支钢笔。不过我照这个像片时插的那不是三支钢笔,只是三个钢笔帽,还是给修钢笔的说了半天好话才借给的。
1958年他结婚那年,正赶上我们国家的第一块国产手表──上海牌手表问世,这在当时可是个稀罕物,很快成为很多人特别是年轻人梦寐以求的东西。
他有个表哥,在县商业局上班,刚参加工作没几天,“近水楼台”先买了一块上海牌手表,自然是美得不行。自从戴上手表后,有事没事的老是㧟头皮,他娘看见了纳闷:
“小儿,头上招虱子了吗?”
“木(没)!”
“那你老挠头皮干嘛?”
“头痒!”
他爹听见了:“我看你不是头痒,是皮痒,欠揍!”
吓得他表哥再也不敢在家里显摆了。
可见着王世贵,还是该㧟的㧟,该挠的挠,使劲儿的显摆。可把王世贵眼馋坏了,可惜他买不起,只有干看的份儿。
到了秋天结婚时,实在眼馋的不行,又想臭美一下,便以结婚为借口,要借他表哥的手表戴两天。
他表哥真舍不得借给他,可谁叫他们是姑舅兄弟来。俗话说,“姑舅亲,辈辈亲,砸断骨头连着筋”。
他表哥把手表借给他后,扯着耳朵地嘱咐,千万别摔了,别碰了,洗手时摘下来,可别沾上水。另外还教给他:你戴上手表后,要把衬衣袖口上的扣子解开,这样手一伸就能看见你戴着表哩,系着扣子人家看不见,不白戴嗹!可也不能挽起袖子露出表来,那就显摆得忒厉害嗹,人家说你刨躁①。
他表哥千嘱咐万叮咛的,不该说的都说了,该说的反而没说!没想到这一疏忽,差点没把王世贵吓煞不说,还坏了人家洞房花烛夜的好事,留下了让人取笑的话柄。
结婚那天,王世贵戴着借来的手表,又是接亲,又是拜堂,又是迎宾送客,着实风光了一天。
晚上入洞房后,他拽着新娘子坐在炕沿上,不说别的,先撸起袖子给他媳妇谝手表。
他媳妇低着头,红着脸,撇了他一眼说:“俺看见你戴着手表嗹,看把你臭美的,你买的啊?”
王世贵嘿嘿一乐:“我哪买得起啊!这可是刚出的上海牌手表,借的咱表哥的,戴两天过过瘾,你听听这音儿,当当的!”
他说着,把手表摘下来,放到他媳妇耳朵上。
他媳妇抻着脖子侧着脸,听了半天没听见动静:“哪有音儿啊?!”
他又把表贴在自己的耳朵上,听了半天也没听见动静,拿到手里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发现表针根本不走,时针停在三点上。他拿着表摇晃了半天,表针还是一动不动,放到耳朵上再听也没动静。
王世贵吓得脸都变色了,这要把表哥的手表弄坏了麻烦可就大嗹──赔不起呀!
他媳妇看他吓得那个样,也跟着紧张起来,小心翼翼地问他:“你借的时候坏吗?”
“不坏呀!夜来黑下②躺在炕上睡不着,我把表放到耳朵上听了半天,咔哒咔哒地,音儿好听着哩。今儿一天虽说乱乱哄哄地,可我一直小心着哩,光怕把表磕了碰了。这没磕没碰地,怎么说坏就坏了呢?这可咋办呀?!”
说着,双手一抱头,蹲到炕沿上,唉声叹气起来。
他媳妇看他愁眉不展的样子,也跟着难过:“真坏了就赔人家呗。”
他听了把头一拨愣,把眼一瞪:“赔?咱赔得起呀?一百多块钱哩!把你卖了也赔不起呀!”
他媳妇一听不高兴嗹:“俺这刚过门,还没跟你过一天日子哩,就把俺卖了,怎么不卖你自己个啊!”说着把身子一扭,躲到一边抹眼泪去嗹。
就这样,洞房花烛之夜,一个唉声叹气,一个哭天抹泪,两个人坐在炕沿上,一宿没睡觉,连衣服也没脱,更别说圆房嗹。
第二天,按照当地的风俗,新媳妇回门,也就是新郎官儿陪着新娘子回娘家。
姑爷到丈人家,那是贵客,特别是接待第一次上门的新姑爷,老丈人高接远迎不说,还得备下酒宴,请村里的长辈和有威望的人出面作陪。
王世贵尽管一宿没睡,有些疲惫,但第一次以新姑爷的身份到丈人家,还是得板板正正地。穿着一身新衣裳,把那块不走字的手表也戴上了。
陪客的人里有位村小学的校长,是村里有名的文化人,谁家收到信不认字,都找校长帮着念来信,写回信。校长除了有文化外,还有村子里唯一的一块手表,校长说是外国表,罗马牌的,尽管已经老的表盘发黄,仍然为村民们所羡慕,所崇拜。
这天校长来陪客,看见新姑爷戴着块表,好像找到了知音,便同王世贵谈起手表来。
王世贵怕他看出是块坏表,在丈人门上出丑,便支支吾吾,闪烁其词,不接校长的话茬。
可校长却把这当成了新姑爷的腼腆,不但毫不顾及他的感受,最后直接说:“你摘下来我看看,我还没见过上海牌手表哩!”
王世贵一听吓一哆嗦,一看不就露馅了吗?!可又不能不给看,那样的话就太失礼了,吭哧半天,万般无奈,最后只好把表摘下来递过去。
校长接过表看了看,不住地啧啧称赞,放到耳朵上一听,没音儿,拿到手里一看,没走,再仔细一看,表针在三点上,时间也不对,用手一拧表把,没弦了,便说道:“表停了,你忘了上弦了吧,我给你上上。”说着,左手拿着表,右手拇指和食指哗哗地拧着表把,很内行的样子。上满弦后,又对着他手腕上的罗马表,把时间调好,放到耳朵上听了一会儿,这才把嘎达嘎达重新走起来的表还给了王世贵。
本来尴尬至极的王世贵,正琢磨着怎么编个理由,才不至于为了这块坏表丢丑的时候,听校长说表停了,不走了,是忘了上弦嗹──敢情不是坏了!这家伙高兴地,可以说是欣喜若狂,压在心头一晚上的石头咣当一声落了地,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忙站起来,双手从校长手里接过表:
“谢谢校长!谢谢校长!这两天过事忙昏了头,表忘上弦嗹。”
嘴里这样说着,心里却在骂他表哥:嘱咐这嘱咐那,怎么就没嘱咐表还要上弦呢!
再说他媳妇这边。
过去农村的风俗习惯,女人是不能上席的,所以她没有和王世贵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对表没坏的事并不知道,还在那里紧锁眉头,怏怏不乐。
农村有些风俗习惯,并不都是封建迷信,有些反而是几百年来老百姓生活经验的结晶,比如这新媳妇回门。
结婚是人生的一个大坎,意味一个姑娘从这一天开始变成了一个女人,在过去老百姓普遍缺乏文化知识的情况下,这个坎能不能顺利过去,会遇到哪些问题,事先是不知道的,只有实践过才知道。可有些事新媳妇在婆家不好意思说,所以安排结婚第二天回娘家,由母亲或嫂子释疑解惑、咨询辅导。
她娘自打闺女一进门,就发现她眼睛发红,一脸的不高兴,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一般来说,如果眼睛发红,满脸高兴,那是晚上没睡好,不必担心;如果是眼睛发红,满脸不高兴,那就可能是不顺利或者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她娘问了两遍,闺女不说,有些事当娘的也不好开口问,她娘便把她嫂子叫过去,让她嫂子和闺女啦啦。
嫂子是过来人了,和小姑子又是平辈儿,说话放得开。有些当嫂子的,还往往利用这个机会,戏弄小姑子一番。
嫂子把她叫到一旁没人的地方,笑着说:“新娘子,圆房圆的怎么样啊?一宿没睡好吧,看把眼都熬红了,别太贪了,以后日子长着哩!”
她白了嫂子一眼:“圆个屁!在炕沿上坐了一宿,连衣裳都没脱,还圆房哩?!”
她嫂子一听吓一跳:“怎么?咱叫人家挑理啦?”
“他挑咱嘛理?!”
“那就是没相中女婿?”
“也不是。”
“那是怎么回事啊?”
她便如此这般的把昨天晚上的事说了一遍。
她嫂子一听,笑得前仰后合地:“哎呀,我那傻妹妹哎,这入完了洞房嗹还是黄花大闺女哩,你两口子可真行!为一块手表值当的吗?!”
她嫂子赶忙去给婆婆汇报,让婆婆别再担心。
她娘一听原来是这么回事呀,提着心这才放了下来。
正说着,她哥哥进来了,一听说是为块坏表闹得不痛快,连忙说:人家那表没坏,是忘上弦嗹,刚才在酒桌上校长给上上弦,现在走的好好地。
她娘一听更高兴嗹,这回算是彻底放心了,便对她嫂子说:“按说闺女回门得在娘家住一宿,第二天再送她回去,可她这个连房也没圆,你说还留她在家住吗?”
她嫂子说:“留嘛留?!夜来黑下小两口光哭那块表嗹,该办的事都没办。今儿不用再担心赔人家表嗹,还不赶快回去圆房去,你留她在家里住下,她心也不在肝上。”
就这样,王世贵戴着他那重新走起来的手表,领着新媳妇,兴高采烈地回来了。
晚上,王世贵嬉皮笑脸地给媳妇赔不是:“对不住嗹,夜来黑下说的那是气话,怎么舍得卖俺媳妇哩!”
他媳妇还装着生气:“这会儿表好了不用卖嗹,等下回坏了再卖呗。”
“多咱也不卖嗹!不光不卖,俺想好嗹,咱俩好好过日子,等攒够了钱,给你也买块和表哥这个一样的表!”
她媳妇一听,尽管知道这是没影的事,可自个的男人有这么一句话,心里顿时觉着比吃了蜜还甜。红着脸看了看王世贵:“俺不要,俺以后就是个妇道人家嗹,整天在家里刷锅做饭的,戴表揍嘛使?攒了钱给你买一块吧,您③男爷们成天在外边,戴上场面。”
王世贵听他媳妇这么说,激动地不行:“我王世贵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啊,老天爷赏给我一个好媳妇!”说着,抱着媳妇就啃了起来。
这一宿又没睡好!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王世贵白天忙着种队上的地,晚上忙着种自家的地。结婚第二年有了大儿子,第三年有了二儿子,第三胎隔了一年,结果一下子生了俩──双胞胎,还都是小子。结婚五年生了四个儿子,这下子在村里算是出名嗹,不光大王庄,连十里八村的都有不少知道的。
有一年过春节,他请村里的老先生给写春联,老先生想也没想,就写了一副“门前车马非为贵,家有子孙不算贫”的对联,贴在大门上,引起村里不少人家的羡慕。
在那个生产力低下,生活贫困的年代里,尽管王世贵拼死拼活地下地干活,分的粮食也只是刚够全家人糊口的。活命要紧,买表的事也就顾不上了。
随着四个儿子逐渐长大,给孩子们成家立业又成了他的头等大事。
给队上要了四处宅基地,每处宅基地都能盖五间房,可王世贵在每处宅子上只盖了三间,留了两间的空地。他说:那时候吃饭都困难,就更别说盖房了,别一开始盖五间,后边没能力盖不起五间嗹,孩子们不有矛盾嘛?这样先都盖三间,以后有能力再给他们加盖两间,没能力加盖的话,就让他们个人想法去,谁有本事谁盖,没本事的有这三间住着也行嗹。
盖完房又陆陆续续地给四个儿子娶媳妇,下聘礼,办喜宴,给每个孩子置办吃穿用等生活用品,这些都得花钱呀。
这些钱都是王世贵一个汗珠子摔八瓣,一锄一镢的从土里刨出来的。
他白天在队上干活,一早一晚就在自家的自留地里下功夫,不到一亩的自留地,愣是让他种出了队上三五亩地的收成,就连公社的农业技术员都经常来他地里参观,和他切磋技艺。
他说:这些年来我就没喘口气,我觉着我的血汗已经快榨干了,买表的事我心思这辈子也没戏嗹。
“包产到户”使王世贵重新看到了希望。
他说:“去年春天队上要求包地时,我一看,咱的机会来嗹。咱干别的不行,就种地行。以前在队上的时候,有劲儿使不上,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一天也就挣十个工分。包产到户以后就不一样了,当时说的是交够了国家的,留够了集体的,剩下的都是自己的。也就是说你打的粮食越多,你个人得的就越多,得多得少就看个人的本事,咱有这个信心。”
分责任田的时候,他和孩子们一合计,还是按一户来分,这样三十亩地连在一起,好管理,施肥、浇地、耕耙耢耩都方便,使用良种什么的也不容易串种。
四个儿子和他爹一样,也都是本本分分的庄稼汉,肯下力,能吃苦,关键是还服从领导──都服他爹的气。
自从包了地后,王世贵领着他四个儿子,起早贪黑,割草沤绿肥,积土杂肥,到秋天种麦子时,他承包的地里全部铺上了厚厚地一层土杂肥,省钱不说,还养地。
麦苗出来后,全村就数他家的麦苗出的齐,长的壮,越冬前的分蘖、盘根也好。来年春天一返青,他家的麦苗长的绿油油的,明显地比别人家的好。
包地后的第一年,他种的小麦就获得了大丰收,收获了一万多斤麦子,平均亩产达到四、五百多斤,这一季的收成,差不多就顶生产队时全年的产量嗹!
他在交够了国家的公粮,交够了队上的提留,留下了一家人吃到明年麦收的口粮后,把余下的几千斤小麦全卖了,托他在县商业局工作的表哥,买了五块上海牌手表,他和四个儿子每人一块。
这下子在村里引起的轰动比他生四个儿子引起的轰动还大,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有对他伸大拇指的,有给他开玩笑的:“别再忘了上弦,耽误了好事啊!”也有的说他刚吃上顿饱饭就撑得不知道姓嘛嗹,有人给他起了个“五表户”的外号,他听了嘿嘿一乐,也不恼。
经过几天的交谈,我对他为什么买表已经不感兴趣了,我感兴趣的是他为什么敢买!为什么他敢只留下吃到明年麦收的口粮,把所有的余粮都卖了!难道他就不怕政策变了?不怕明年收成不好?万一有个闪失,别的不说,光是全家十五口人吃饭就够他挠头的。
我给他提出这个问题后,他笑了,笑的有点憨厚,又有点狡黠。
他说:“我卖了粮食后去商业局找我表哥,他现在当局长了,有点架了,哼哈哼哈的,我不吃他那一套,往他办公室的椅子上一坐:‘你想法给买五块上海牌手表,别的牌子的不要!’他张着大嘴:‘拾着狗头金啦?’我给他说是把粮食卖嗹,他俩眼瞪得铜铃似的:‘你疯啦!你知道明年这地还叫你种不叫你种啊?就是叫你种,你知道明年收不收粮食啊?好不容易今年多收了点麦子,你不留着吃两年,卖了麦子买手表,你说你怎么想来!明年歉收,你那一大家子喝西北风去啊?!’我说:‘俺喝西北风在大王庄喝就行,又不喝您城里的,你就甭管嗹。’气得他嘟嘟噜噜地:‘这都当爷爷嗹,怎么还这么半吊呢?!’他越生气我越逗他:半吊还不是跟你学的啊!”
他说得绘声绘色,把我也逗乐了。
我说你是个心里有数的人,你怎么就对“包产到户”这么有信心,对明年的收成这么有信心呢?
他说:“包地这个事我也不是很有把握,但我估摸着上边的政策不会变。你想想,原来在生产队的时候,还是这些人,还是这些地,忙活一年,收不多少粮食,集体也好,社员也好,都穷得提不上裤。包产到户后,交的公粮多了,原来两季还交不够哩,今年夏天一季麦子就完成了全年的任务,国家得好处嗹;交的提留多了,队上得好处嗹。原来队上的仓库一大半都空着,没有粮食存,队上的几个‘五保户’只有过年和八月十五才能吃上点白面,今年麦收一季就把队里的仓库堆满嗹。那天五保户立山大叔看见我还说哩‘世贵呀,你是大户,交的提留最多,队长说嗹,今年俺这几个五保户全年都能吃白面嗹’;社员个人留下的粮食多了,也得到好处嗹。你就说我这一家吧,原来在队上的时候,忙活一年,麦秋两季分的粮食加起来,勉强够吃一年的,今年一季麦子就够吃一年的,还卖了两三千斤的余粮。你说这国家、集体、社员都得到好处的事,国家能再变回去吗?!”
我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不由地心生佩服。
汉代政论家王充曾经有过“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的著名论断,看来果不其然。一个农民,不懂多少理论,但他有实际感受,他能从现实中感悟到国家的大政方针,并以此来安排自己的生活。
他看我没说话,便问道:“梁干事,你在县里工作,知道上边的事多,你说我琢磨的这些靠谱吗?”
“我觉着靠谱,很靠谱,我也希望它靠谱!可现在社会上也有些不同的说法,比如有的说包产到户是‘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是资本主义复辟’等。”
他撇着嘴说;“我看着说这个的,都是过去那些旱地里拾鱼吃的人!这些人在生产队的时候,嘛也不干,整天吃香的喝辣的,现在不行嗹,得个人种粮个人吃嗹,肯定不愿意啊!”
我一听,“嗯,有道理!这些人就是光站在个人的立场上说话,不是为老百姓说活。”
他说:“只要上边政策不变,咱干别的不行,种地还行。你问我自信的事,我真自信的是种地。给你透点实底,卖粮食的钱没有都买了手表,我早留出了买化肥的钱。我找公社张技术员看了,他说你这个地里缺少磷肥。这些年,地在生产队手里都快饿死嗹。去年种麦时我上了不少土杂肥,光这一年还养不过来,今年秋后种麦时,还得多上土杂肥,另外再加上磷肥,地养得肯定比今年还好。另外我让张技术员给淘换新麦种去嗹,他说县农科所有刚培育出来的高产新麦种,抗病、抗倒伏、抗干热风。秋后播种时再换上新麦种,到时你看吧,明年的麦子肯定比今年还好,这个我还是有把握的!”
他停了停笑呵呵地说:“我给老伴儿商量好了,到明年收了麦子,再买五块手表,她娘五个(老伴儿加四个儿媳)一人一块。村里不是有人叫我‘五表户’吗,我让他们改叫‘十表户’。老伴儿说她不要,我说结婚的时候许的等有钱了给你买手表。你跟我吃苦受累的大半辈子嗹,到老了才有这个条件,你不要也得要!”
他越说越高兴:“到转过年来再收了麦子,把孩子们的北房再加盖两间,这样一个人五间北房就齐嗹,我这当爹的也算完成任务嗹!以后的日子就让他们自个过去吧,我就等着享清福嗹!”
看着他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信心,充满了希望的样子,我也深受感染,跟着他高兴起来。
可我还想再往深处挖挖:“如果明年上边的政策变了,你这些计划可就泡汤嗹!”
他瞪着俩大眼看着我,很认真地说:“不是说政府是老百姓的政府吗?这老百姓都说好的事,政府还能再变吗?!”
我琢磨着他的话,越琢磨觉着越深刻。一个识字不多的农民,能用非常朴实的话说出如此深刻的道理,表达他对我们党和政府的信赖,不能不令人佩服!
我笑着说:“你说的太好了,我一定把你说的这些都写进去,让政府知道老百姓想什么,盼什么。”
他听了更高兴嗹:“对,对,你一定把我的想法写上,让政府知道知道───‘包产到户’千万别变,我还指望着它买手表、过好日子哩!”
一眨眼,我在王世贵家住了五天,采访告一段落,我也该回去了。临别时,王世贵抓着我的手:“明年麦收后,你一定再来一趟,再写一篇‘十表户’!”
回到县城,我除了写了一篇《“五表户”采访纪实》的通讯报道外,还写了一篇领导参阅件:《一位农民承包户的担忧与期盼》,寄给了上级有关部门。
第二年麦收后我爽约了,没能再去大王庄采访,因为我已经调到了省城工作。麦收后王世贵给我写了一封信,说他买表的计划完成了,我回信除了祝贺外,还许诺抽空一定回去看他。可惜很久过去了,一直未能成行。但这事没忘,我相信会有那么一天,一定回去看看王世贵,看看他又有什么新计划,是不是又给他的五个孙子、孙女每人买了一块上海牌手表啊?!
注:
①刨躁,方言,显摆、张狂的意思。
②夜来黑下,方言,指昨天晚上、昨天夜里。
③您,方言,音:en,你们的意思,不同于尊称的“您”。